不同的是,在《唯物主义者》(2001)和《基础教育》(2001)中,这一对立似乎显得隐晦了些许,从而使得其意识形态之争这一所指也变得不确定起来。如果说在后者中,作品展出的异域或他国的空间至少还存在着一个对立背景的话,那么在前者中,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指示意味着对立的可能。不过,正是经由此,王广义巧妙地激活了物本身,并开启了一个新的话语视域。窃以为,在这里王广义是以物的方式考掘物本身的历史生成。《唯物主义者》中的小米,包括《基础教育》中铁锹上的德国军工厂标志,等等,不仅拓展了作品的意义向度,且模糊了可能的具体所指,易言之,模糊本身所遮蔽的是多歧的话语政治之生成。
无论从质料,还是从形式,其实很难看到《唯物主义者》中明显的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标记,其(至少表面上)似乎植根于中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话语。也因此,不少讨论将其置于社会主义经验的层面,甚至,还有人简单地理解为是对这一经验的再现式反思[42],从而回避了其中更为根本的问题——当代与经验本身的关系。所以,问题不是社会主义经验的当代意义,而是社会主义经验与个人之间如何及为什么发生关联。作为母题或底本的经验本身固然重要,更不可回避,但不是话语实验的目的,也不是艺术语言本身,只是其构成因素之一。对于王广义而言,亦复如此。
吊诡的是,这一在中国革命史上原本具有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意指的“唯物主义”,在今天却成为消费社会之物质主义的表征。因此,《唯物主义者》还是潜在着一个意识形态的对立。表面上,王广义将自己置于二者之外的第三方即去意识形态化的“中性”立场,但实际上母题的选择以及话语的形塑告诉我们,其中并不乏明确的认同指向。在我看来,与《东风·金龙》、《冷战美学》一样,《唯物主义者》本身也是一个社会主义权力的形塑,并以此抵抗消费主义之物质化的过程。所以,这本身便带有一种历史性主权认同的自觉。而这自然地成为《东风·金龙》、《冷战美学》的话语母题之一。当然,单从形式而言,与之直接相关的无疑是《大批判》。不同的是,《大批判》的母题除了与之共享的革命宣传画之外,还有象征西方资本主义的消费符号,《唯物主义者》则不然,其中意识形态的对立似乎被压缩在视觉话语的内部。
基于以上梳理和分析,我们可以将《东风·金龙》及《冷战美学》系列的生成追溯到《两种体制下的关于食品保质观念的异同》(1997)、《白面》(1995)、《毒品》(1995)、《VISA》(1994)乃至《东沟风景》(1992)和1989年《易燃易爆物品》,包括《大批判》和《理性》系列。前已论及,从《北方极地》、《后古典》到《理性》系列,直至《大批判》系列,图像、知识(及其传播)与政治构成了王广义的视觉生成的基本理路。这是一个从“神学政治”到“去政治化的政治”的转化过程。或者说,是一个从形而上学政治到去形而上学政治的转化过程。然而,(大概)从1989年的《易燃易爆物品》开始,随着语言方式的不断拓展,其内在的体认、反思或视觉话语中的政治也逐渐从线性变得多歧。如果说在《理性》系列之前,王广义所谓的政治,无论生命,还是自由,抑或人文意识,都是基于个体层面的诉求的话,那么自《易燃易爆物品》特别是《大批判》开始,这一政治已经拓展至主权政治和国家认同等向度。前者之中,内涵视觉生成过程中的政治归根结底意在探问一个人之为人的问题,而在后者那里,无论后冷战格局,还是意识形态之争,抑或日益复杂的国际政治形势,业已成为其不可回避的现实问题和话语资源。有意思的是,前者似乎构成了一条线索,而后者虽然与前者不乏重叠或缠绕之处,但也形成了一个相对自足的脉络或结构。
因此,对于王广义而言,我认为问题不在于如何将从意识形态中抽离出来,回到一种无立场的“中性”政治,实际上,在《VISA》(1994)、《验血——每个人都可能是病毒携带者》(1996)、《卫生检疫》(1996)等作品中,他更关心的也不是左右两翼之争,而是个体与体制之间的关系。因此,他尤其强调人及人民的形塑,而这一权利的诉求赋予他自由主义和新左翼民主的色彩。有意思的是,这一自由主义和新左翼民主的诉求又植根于一个冷战(或后冷战)的对立的话语政治背景。
这样的多歧与悖谬意味着我们已经无法理出(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一相对清晰的线索和结构。尽管如此,当我们面对其近三十年的创作时,还是不得不整体地加以检视,因为其创作本身就是一个丰富多变的话语织体。从中,我们已然探得神学政治、无立场的“中性”政治、主权政治、权利政治等多向度的话语褶皱和生成机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窃以为不仅“政治波普”(包括“理性绘画”)囊括不了王广义,即使是黄专先生所谓的“另一个王广义”也是以个体玩世的“中性政治”抽离了其背后的多歧性和复杂性。[43]易言之,在这里视觉不仅只是结构性的话语,还有不确定的非话语的一部分;政治也并非是一相对确定的话语建构与生成,而是一个不断延异的多歧的褶皱。因此,王广义并非意在体现何种政治立场,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激活并展开被褶曲被压缩的政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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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语,意指元素与功能间的关系。参见氏著:《影像的宿命》,黄建宏译,台北:典藏出版,2011,第35页。
[2]转引自陆兴华:《当代艺术做什么?》,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2,第57-58页。
[3]阿甘本:《什么是当代》,lightwhite译,未刊稿,2011。同时参王立秋译本,未刊稿,2011。
[4]参见强纳森·柯拉瑞(Jonathan Crary):《观察者的技术:论十九世纪的视觉与现代性》,蔡佩君译,台北:行人出版,2007。
[5]黄专:《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8,第14页。
[6]潘诺夫斯基:《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曹意强译,范景中校,见曹意强等著:《艺术史的视野——图像研究的理论、方法和意义》,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7,第14页。
[7]转引自黄专:《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13页。
[8]同上。
[9]参见保罗·克劳斯:《20世纪艺术的语言:观念史》,刘一平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第194-206页。
[10]Charles Merewether:《关于社会主义视觉经验——王广义访谈录》,转引自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210-211页。
[11]参见黄专:《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17-18页。
[12]Charles Merewether:《关于社会主义视觉经验——王广义访谈录》,转引自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210-211页。
[13]吕澎:《美术的故事:从晚清到今天》,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305页。
[14]参见黄专:《艺术世界中的思想与行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20页。
[15]参见黄专:《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16页。
[16]简·罗伯特(Jean Robertson)、克雷格·麦克丹尼尔(Craig McDaniel):《当代艺术的主题——1980年以后的视觉艺术》,匡骁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1,第333页。
[17]王广义:《我们——85美术运动中的参与者》,见:《中国美术报》,1986年第36期,第1页;严善錞:《当代艺术潮流中的王广义》,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1992,第7页。转引自黄专:《艺术世界中的思想与行动》,第119页。
[18]《栗宪庭与王广义访谈录》,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79页。
[19]王广义:《自我肯定的沉思》,1987年8月17日,未刊稿。转引自高名潞:《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第75页。
[20]舒群:《一个新文明的诞生》,1985年,未刊稿。转引自高名潞:《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第75页。
[21]参见保罗·克劳斯:《20世纪艺术的语言:观念史》,刘一平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第84-117页。
[22]转引自上书。
[23]栗宪庭:《时代期待着大灵魂的生命激情》,见氏著:《重要的不是艺术》,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0,第121-124页。
[24]参见黄专:《“自在之物:乌托邦、波普与个人神学——王广义艺术回顾展”约稿函》,2011,未刊稿。
[25]参见黄专:《艺术世界中的思想与行动》,第123-124页。
[26]《栗宪庭与王广义访谈录》,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81页。
[27]黄专:《艺术世界中的思想与行动》,第118页。
[28]参见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第299-306页。
[29]王广义:《我们——85美术运动中的参与者》。转引自黄专:《艺术世界中的思想与行动》,第119页。
[30]参见黄专:《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28页。
[31]譬如严善錞先生认为,《大批判》巧妙地把握了沃霍尔的“浅显易懂”和博伊斯的“深奥晦涩”之间的张力。这种艺术趣味也是最符合他的个性:像猴一样灵活应变——沃霍尔的“欣然接受”,像虎一样的勇猛出击——博伊斯的“无情批判”。转引自黄专:《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18页。
[32]参见:《“东风·金龙”——对皇权的最后礼赞》,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313页。
[33]同上,第311页。
[34]同上,第312页。
[35]卡尔·施密特:《政治的概念》,刘宗坤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128-133页。
[36]参见乔治·施瓦布:《例外的挑战——卡尔·施密特的政治思想导论(1921-1936年)》,李培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65-68、238-243页;张旭东:《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西方普遍性话语的历史批判》,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321-331页。
[37]吴增定:《利维坦的道德困境——早期现代政治哲学的问题与脉络》,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第378-379页。
[38]黄专:《什么是我们的“国家遗产”?》,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314页。
[39]同上,第317-319页。
[40]同上,第318页。
[41]这一点黄专业已做过深入讨论,参见黄专:《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见黄专、方立华等编:《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第23页。
[42]参见孙振华、鲁虹编:《社会主义经验与中国当代艺术》(深圳美术馆出品,未出版,2011)中的相关论文。高名潞也有类似说法,参见氏著:《墙: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与边界》,第84页。
[43]参见黄专:《我的艺术政治观》,见:《当代艺术与投资》,2011年第9期,第77页。
【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