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饥儿何处埋,难解《春放图》
饥荒对儿童的肆虐,比战争更凶残,表现为被迫忽视其脆弱、遗弃、贩卖、失明、瘫痪、疾病死亡,甚至谋杀。
1958年上海市奉贤县在“深耕深翻”、“兴修水利”中,提出“用杀人之心搞生产”,全县范围内孩子生病不准父母请假护理,造成儿童死亡411人。
1960年李可染画作,大致集中在柳溪、渔村、雅园、牧童田园生活上,创作了《柳溪渔艇图》、《雨后渔村》、《春放图》等。
《春放图》看上去清晰漂亮,内容浅显天真——牛背上的孩子放着风筝,脸型微胖、着装整洁、举止斯文,完全不是1960年的牧童,更像重点小学高干子孙的翻版。那水牛迈步的姿态,俨如传说中慈祥的1960年生产队长。仔细观察,系列牧童的形式、神态、衣着,从1960年到1986年宛若一个模子里出来。
事实上,1960年代,中国很多农村已经看不到牛,也难以看到其它动物了。牛大量用于出口,这个期间出口活牛22.15万头。另外,饿死和被生产队宰杀的耕牛相当多。私自屠宰的,要么被判刑,要么被打死。
王民三在贵州黔西县凤凰公社调查,1959年冬到1960年春,全公社死亡467人;饿死和宰杀耕牛360头,占30.7%。
在湖北,寄宿生杨继绳的父亲负责饲养队里的一头水牛。饥荒后的一天,浮肿的父亲托人叫他回家——生产队偷杀了这头牛,家里分了1斤牛肉,特地叫孩子回家——杨父不吃,“说这牛和他关系太好了,牛通人性,他吃不下。”
随着饥荒的超长蔓延,动物世界也难见的惨烈,发生在人间。
据江苏高邮县志记载,1960年高邮县,非正常死亡17000人。三年期间一共死亡3.7万人,其中1.7万名是儿童。
在桂林,1960年社会弃婴增多,福利院当年收养弃婴230人。上述统计仅限城镇,很难统计广袤山村还有多少饥饿的婴儿被弃之荒野。
据江苏省卫生厅报告,宝应县城到1960年4月,拾到弃婴927名,其中死婴153名。
曾经富饶的宜兴,铜峰公社黄童大队农民卢洪生饥饿浮肿,用剪刀将儿子喉管剪断后,把内脏拿出来吃了。
画家李可染的老家,也是江苏的。
1961年7月中旬,河北省卫生厅报告,在黄骅、静海、东光、汉沽等地,儿童成批发生失明和瘫痪症,部分儿童长期瘫痪……
贵州王民三日记中,人吃死人、人吃亲人乃至孩子的事件有10多例。1961年1月8日,印江县发现一个书记逼迫老人打死一个孩子煮来吃的惨剧;2月2日思南一妇女杀死两个小孩煮了吃;毕节、贵阳均有人吃人的事件;5月13日,水城南开公社,有11起死人被活人吃掉的事件,其中5例是将小孩活活打死吃掉的,6起是将埋在土中的死人挖出来吃掉。
对艺术家而言,任何时候的公共行为,都不能摆脱公民责任、享受无视民间疾苦的特权和荣誉。艺术作品本可以启发人类理解世界,感受文明正义的观念、反应、情感以及立场。大饥荒中的绘画,起码应唤起中国人对饥饿孩子和农民的一丝同情,此事过去50年了,为了那些逝去的幼小生命以及当代儿童的未来,应该郑重梳理和重新检视了。
6.国不畏民死,画里逢盛世
1961年6至7月,中国美协召开三次“革命历史画创作座谈会”,研究历史画群众场面的描写,领袖与群众关系如何表现以及革命挫折中悲壮题材的处理。此前1960年为了保证食物供应,北京油画家被组织安排在东方宾馆创作党的历史题材画。
陈履生撰文披露:“与会者认为,表现好这种题材,关键在于:一立场,对事实的正确理解;二艺术处理,形式和内容统一。”
会后,艾中信创作了油画《夜渡黄河》,全山石完成了《英勇不屈》,靳尚谊展开《十二月会议》,林岗完成了《狱中斗争》……
这年,革命博物馆再次组织旨在宣传革命历史的绘画创作,产生了罗工柳的《毛泽东同志在井冈山上》、詹建俊的《毛泽东同志在全国农民运动讲习所》、侯一民的《刘少奇同志和安源矿工》、靳尚谊的《毛泽东在十二月会议上》、王恤珠的《金田起义》以及王征骅的《武昌起义》等。
这批在“统一意志,统一步调”下完成的绘画,对饥荒、人命均闭口不谈。
此时,距离北京很近的沧州一些县,农民每日吃粮平均2两多点。河北省委10月统计,截止9月底吴桥等11个县月死亡率都超过9%。沧州专区5月至9月,分别死亡401、682、839、1184、2045人,10月份半个月竟死亡1414人。
再来看看长安画派。
1961年,石鲁创作了国画《在南泥湾的途中》、《东方欲晓》等。《东方欲晓》用枣树背后透出的灯光,表现党的领袖当年的延安窑洞生活。枣树背后的“另一种延安生活”,如韦君宜、李慎之、李锐、王实味等延安受难知识分子的记忆,石鲁曾经亲身经历并看到过。但崇拜“石涛和鲁迅”的石鲁,关注点集中于听从党的宣传指令,饥荒前后,创作毛泽东诗意和革命圣地绘画约10张。何海霞创作同题作品5张以上。赵望云与他们一道,在饥荒期间风光地举办过省际巡回展览。
据陈湘波统计,岭南画派代表人物关山月,饥荒前后,革命圣地写生画作大约77张,圣地创作画有13张,毛泽东诗意创作不少于5张。
据王鲁湘撰文:1960年后连续三年,李可染冬到广东从化温泉,夏到北戴河海滨,进入“白纸对青天”的创作状态,享用着“极为舒适也少有干扰的优越环境”。
在画家极为舒适优越之时的从化,农民水深火热。1961年1月,从化对全县3000多名患水肿病群众,分别集中到公社和大队治疗;52种商品凭票定量供应,1962年10月后部分才得以取消。饥荒带来高物价,猪肉每公斤17-24元,鸡项每公斤12-18元,直到1965年价格才回落。
据官方称,从1959年开始,到1961年末,从化农民大部分靠土茯苓、蕉头、米糠充饥,导致营养不良、水肿、子宫下垂等疾病流行。三年死亡率分别为15‰、58.74‰和14.9‰,而常年死亡率为5.3‰上下。
在“白纸对青天”度假的秦皇岛市,饥荒期间,全市人一起出动采集干菜80.9万斤,各种秋叶305万斤,打杂草847万公斤以度荒年。当年因误食苍耳子中毒者甚多,仅昌黎县中毒万余人,死亡14人。抚宁区汉台头营公社大山头大队发病率占总人口的37.5%;昌黎县饥荒期间患者达2万余人,占总人口的8.18%。
最困难的两年里,秦皇岛总人口分别减少0.98、0.99万人,连续两年出现人口负增长;而民国年间境内屡经战乱,还有日本势力入侵,总人口仍呈增长趋势。根据官方统计数字,最饥饿的1961年非正常死亡人数为11945人。
1961年,李可染54岁。在秦皇岛创作《人在万点梅花中》、《牧牛图》、《牧童牛背放风筝》等;在北海之滨创作《杏花春雨江南》。饥荒前后,诗意圣地创作画有《长征》、《山河颂》等7幅,1970年代又有10多幅“井冈山”,获得大饥荒、大浩劫中的“大丰收”。
1962年,黄胄创作了巨幅国画《奔腾急》和《海南女民兵》。后一幅画中,有两女民兵左肩挎枪,还有两支枪用枪刺代替枪管,显然只要政治正确,可以罔顾常识,并继续在2011年的国家博物馆当作国宝展出。
1962年,42岁的程十发创作了连环画《胆剑篇》,称用来鼓励人民渡过三年自然灾害。
《胆剑篇》描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复国。三年饥荒是执政人祸,受害人不是皇帝而是万千草民,用“卧薪尝胆”这样的御用故事,岂不是模糊、回避了灾难的起因和补救措施?
谁在同人民一起卧薪尝胆?显然不是现任勾践集团。制造人祸的,是统治者本身以及拒绝纠错的体制。我们画家的思考还停留在古代明君治国的层面。
饥荒期间,中国画家整体失声,生命价值低于粉饰任务,后果即是:可以无人,不可以无画;画家们轮番巡展、四方写生,找到了所谓革新山水画的突破口,与其说是“对景写生、对景创作、一手现实、一手传统”,不如说是“对苦不动、对难不呼、见危不帮、见死不救”。
7.后饥荒时代的坚守与遗忘
阿玛蒂亚·森曾分析:当时中国地方上的公共分配遭到全面破坏,由于政府征收的粮食急剧增多,农村地区的问题更加恶化;此外,中国没有一个对抗性的新闻界与容忍反对势力存在的政治体制,饥荒肆虐三年,不仅世界被蒙蔽,而且本国人可能并不知道各地面临问题的普遍性。由于缺乏及时的反对声音,强化了地方政府的无知,如含有政治动机的粮食产量虚报方面,愚弄了决策者。
1962年,中国进入饥荒后时代,但农民还没有从饥饿的身心巨创中走出来。
这年2月,王民三在贴近广西的贵州罗甸县调研,入冬以来又饿死27人,有27户将小孩卖掉或送人,有18户妇女出走或改嫁。2月19日,在独山大显大队,又死亡15人,有浮肿病人32人,30%的户已经断粮几天,妇女改嫁,卖儿卖女的更多。走访20户,只有小队长家吃大米和包谷饭,其余全是煮青菜汤喝。2月21日,都匀卫生局报告情况,全州现有浮肿病人16000人,1月死亡270人。
2月26日,贵州徐副省长听取汇报,四川逃难来贵州的人,遵义有3万多人,铜仁沿河有8000人。
据江苏高邮、建湖等7县统计,直到1962年还有病人15万多,占7县总人口的4.5%。
1962年,北京画家姚有多创作了《新队长》:一群农民,在一个可爱的青年男子带领下,热烈展望远方。
陕西画家刘文西按照“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创作了《祖孙四代》,画上人物无限快乐,置身于社会主义的天堂中。
江苏画家钱松嵒创作了国画《红岩》,一幅很小的画,钱老竟然用了三年,且数次修改。陈湘波说,钱松嵒身上反映了共产党文艺思想改造画家的成果。
这年李可染55岁,7月再度来到秀甲天下的广西阳朔写生。写下著名的《犟牛图》。同年,还创作了《鲁迅故乡绍兴城》、《五牛图》、《西湖三潭印月九曲桥》等。
在从化温泉创作《映日荷花》、《钟馗送妹图》,以及第一幅《万山红遍》。到冬天来到北戴河,创作了《阳朔渡头》等。
1963年,李可染在广东从化温泉宾馆,创作了《谐趣园图》及第二幅《万山红遍》等,自觉保持着对歌颂的热爱。
同年,中央美院“研究生班毕业创作展览”,革命历史题材仍唱主角。其中,“钟涵的《延河边上》草图将毛泽东形象处理为背影,不少人既赞赏,又为作者担心,董希文也表示不敢这样处理。钟涵一度动摇,将毛泽东改为正面。而罗工柳力排众议,顶住压力,全力支持钟涵把主席形象又改回来,他坚定地说:‘不改回来就不要画了’。”
同年,38岁的黄胄创作了《放驴图》,那群驴显然没有挨饿,动作迅疾,俨如合影的一群运动健将。张定钊创作油画《看戏》,农村社员满面红光、慈祥悠闲。
1976年9月8日,51岁的黄胄创作完成近4平米的巨幅国画《日夜想念毛泽东》。书法家赵朴初题跋:“日夜想念毛主席,主席恩情比天地,冬不拉弹不尽苦难的回忆,热满特唱不完贫农的心意,边疆各族兄弟,日夜想念毛主席。”“谁知得意作图时,正是导师弥留际,展图谛视泪沾意。把笔几度不成字,库尔班·吐鲁木啊,咱们的心在一起,日夜想念毛主席。”在2010年保利春季拍卖会上,没有赵题字的《日夜想念毛泽东》以1680万成交。
饥荒过后,居然没有出现一幅反映民间饥饿、儿童受虐的画作,整个中国画坛在沉默!在各类山水、人物新貌大全的绘画中,即便不是全体,至少其中大部分都放弃了对正义、贫困、饥荒的思考,而转向绘画的技术策略、回到允许描绘的范畴和无需触及真相的地带——没有谁用画来弥补自己的内疚,触碰饥荒的冰山一角——画家延续了歌唱家功能。我们所能见到的,只能是“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糟”的系列作品。只能一次次回到课堂上戈雅战争灾难系列,或者梵高的《食土豆者》作品中,感叹人类对人性的终极关怀。我们无法谴责中国“江山多娇”之昏聩和《放驴》、《看戏》之麻木——各级官员、大艺术家,对底层生命的漠视,在饥荒中展现出那么多难以解释的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