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琦 作品
福柯在《词与物》引用了博尔赫斯书中的这段话,这是对中国的动物分类的描述:“动物可以划分为: 1. 属皇帝所有, 2. 有芬芳的香味, 3. 驯顺的, 4. 乳猪, 5. 鳗螈, 6. 传说中的, 7.自由走动的狗, 8. 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 9. 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 10. 数不清的, 11. 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 12. 等等, 13. 刚刚打破水罐的, 14. 远看像苍蝇的。 ”福柯自称,正是读到这段令他狂笑的话,才激发了他写作这部伟大著作的灵感。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秦琦的画面,同样遵循的是这种不可思议的分类法。这些画构筑的是诡异的空间:一条停靠在陆地上的船,船上有一个绿顶的亭子和一个长方形的建筑物;船的远处有一排白色的平房;有三颗高耸的叫不出来名字的树;有一个体操运动的器具;有一团莫名其妙的烟;有一只正在燃烧的小动物;还有一群类似希腊神话人物的群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类型学?画面中这所有的要素―它们都画得非常写实而且具体―存在着什么样的有机联系并因此而栖身于一个绘画空间?画布空间难道不是一种类型学的边界?它不是根据某些标准,将某些东西排斥在画布之外,而又将另外一些东西囊括进画布之内吗?秦琦依据哪些标准,将这些要素而不是另外一些要素组装在画布之内?如果说,画布空间只是包容某种事物类型的话,那么,秦琦的分类法来自何处?
看上去,画布中的这些要素并没有什么有机关联。如果说画布空间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选择性分类的话,这样的分类学,如同博尔赫斯所提到的分类学一样,在挑战我们的固有成见。确实,人类并不总是被理性化的条分缕析的知识范畴,不被某种有机总体性所降伏―人类文明总是禁不住要去寻找一种异质性的狂欢。让理性和秩序崩塌,是人类的一个隐秘愿望。就绘画而言,人们早就在画布上进行过各种各样的拼贴,将毫无关联的各种要素随意地并置在一起,拼贴画信奉的是偶然性,它承认世界是各种偶然和任意的产物,是某种盲目性的配置。它借助偶然性和任意性来针对有机性和总体性―这是对理性和总体性的故意诋毁,是对它们的强制性拆散。艺术中反复出现的拼贴,本身出自世界观的挑衅性。确实,秦琦的这些作品具有某种拼贴色彩―这些绘画是不同要素的会聚和拼贴―但是,这些画和拼贴画的根本原则并不相同。秦琦并不信奉偶然性―他在画面上并不随心所欲,相反,他似乎在精心地组织他的画面。画面中的各种要素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异质性,它们并没有一种合理的连接法则。但是,秦琦的绘画,似乎要承认这些异质要素的连接性,他似乎要将这些完全不同的要素组织起来,他似乎要给它们恰如其分的位置,或者说,这些不同的异质要素都是预先安排妥当的,而并非任意为之―他如此认真地对待这些要素,如此认真画出每个细节,如此认真地将画面空间布置得井井有条―这是一个严谨和认真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看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真的可能这样部署,真的可能这样发生。或许,它们真的符合现实;或许,它们真的是世界图像的一种;或许,它们就是这世界本身―为什么现实本身就不能匪夷所思?如果说,拼贴艺术总是在宣称,世界不可能是有机的,不可能是秩序井然的,所以我们只能对理性世界报之以任意的反讽;那么,秦琦的绘画则承认,世界可能是诡异的,可能是匪夷所思的,但是,我们必须严肃地对待。如果说,拼贴艺术将偶然性视作是世界观,那么,绘画的用笔就如同骰子的任意一掷;如果说秦琦将世界视作是偶然的,那么,这个偶然并非没有它的深邃逻辑,偶然性并不排斥语法,它也需要画笔耐心地涂写。
事实上,秦琦的这些绘画并非一个梦幻世界的展露,相反,它具有现实的可能性,它只是让人们在心里上感觉不可能―这是一种奇怪的颠倒:通常,人们总是赋予梦想以巨大的自由度,赋予梦幻以超现实的状况,在梦幻的世界,现实毫无立锥之地。但是在秦琦的绘画中,现实则真正是梦幻般的,它甚至超越了梦幻,它让想象不可企及。这样的现实―这样的真实―不可思议,就如人们从来不会想象出一个妓院会设置在学校,一个监狱会设置在一个百货大楼旁边,一个墓地会设置在市政大厅的广场上一样。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在现实中比比皆是(一个非法妓院有时就直面警察局的大门),只是人们从不这样想象而已。生活现实,远远超过梦幻现实。或者说,生活本身就将梦幻推到了其极限,让梦幻相形见拙。秦琦的绘画,不是在现实和梦幻之间划出一个鸿沟,不是对梦幻的捕捉和再现,也不是将现实看作是梦幻的一种,相反,这是在坦率地承认,现实世界才是真正的梦幻世界;梦幻世界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人们的想象所抵达的范围,往往超不过现实所划定的边界。
因此,这些奇特的画面组装,既非一个任意的偶然世界,也非一个梦幻的想象世界,这是一个可能性世界―秦琦对这个可能性世界保持着严肃的态度。他不是对这个诡异世界表示质疑,而恰恰是对它表示肯定。马肚子切开的是西瓜;客厅的墙上放着一个篮球板;画笔插进仙人掌中;一件雨衣有两个帽子并穿在两个人身上;一个现代车夫拉着一个古代的战将;熊猫,松鹤和女雕像并置;这所有的要素尽管连接诡异,但十分具体。这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性,是一种不真实的真实性,是一种梦幻的苏醒,一种强制的自然,一种虚构的具体。画面流露出的不是心理学的真实,而是物理的真实;不是意念的真实,而是空间的真实。用福柯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异托邦”的空间:它真实地存在着,但这真实具备梦幻的语法。它似乎只存在于想象中,但却不止于想象,它超越了想象并且存活于现实之中―也因此存活于绘画之中。秦琦的绘画,就由这具体的写实和这梦幻的语法所构成。具体的写实,让绘画拥有确切无疑的内容;梦幻的语法,则让这些确实的内容不可思议。
这不可思议,正是画面的断裂。画面中出现的各种异质要素相互诋毁,冲突,它们对画面进行切割,分离,撕裂,画面似乎在自我痉挛,但这痉挛悄无声息。不仅如此,这绘画不是平涂,它饱满,一遍遍地涂抹,反复地挤压,这加剧了画面的动荡色彩。或许,断裂迫在眉睫,画面的空间即将崩塌,这个现实世界随时会溃败。或许,反过来,这个画面世界是个不朽的传奇,是个甜蜜的乌托邦,是个永不倒塌的梦幻乐园;也或许,这是个即将崩溃的乐园,即将覆灭的乌托邦,奄奄一息的神秘宇宙。不过看上去,秦琦的画面似乎是一个整体,秦琦不是随意的拼贴,也并没有采用
抽象的绘画原则,他遵循的是一种写实的透视技术,尽管画面中的不同要素相互抵牾,它们歧义丛生,回旋,中断,往复,转折,对抗,和解―尽管是异托邦的乐园―但这些要素本身则是写实的―我甚至要说,它们是朴实的―它像是一张写实画突然莽撞地插入到另一张写实画中来,或者是,一个形象突然莽撞地插入到另外一些形象中来。正是这莽撞的插入,一种清除了莽撞的深思熟虑的绘画才开始形成。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