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代艺术,我前文曾拿Danto先生开了个小玩笑,虚构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个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早上,他老兄早上起来煮咖啡,被家中的宠物狗“爱因斯坦”绊了一下,立地“悟道”,意识到当代艺术不再属于现代艺术,而是后现代艺术,或者用Danto先生自己的说法,是“后历史”的艺术了。
真实的故事里没有宠物狗“爱因斯坦”,时间也早了大约二十年,唯有“悟道”的过程却更富有戏剧性——生活往往比虚构更深沉。年轻的时候,Danto先生曾经梦想成为艺术家。然而五十年代的西方和今天的不同,那时,物质还不是极大丰富,消费社会还躲在远处,若隐若现地向人们微微招手;今天为了“丰富人们业余文化生活,促进文化事业发展”,西方国家设立了名目众多的补贴资助(这话一听就高尚,哪像什么作协美协的工资,实在是山寨的粗俗不堪),那时却还很稀少。僧多粥少,艺术家在当时自然是个高风险的职业,一个不小心,就已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再一小会儿,可能就掉在深渊了,爬都爬不出来。所以那时的白领小资们如果胆敢有什么艺术天才梦的话,抽屉里一定还有一个所谓的backup plan,以备万一,就像今天纽约队的那个林书豪,篮球要打,哈佛也不能拉下;哪天NBA里玩不转了,华尔街照样挣大钱。
Danto先生一边拿着彩笔油墨涂画艺术家的梦,另一边做好了这辈子当老师,吃粉笔灰的准备。后者在美国,意味着得出书。一九六二年初,脚踏两只船的他老兄拿了一笔类似前述“丰富人们业余文化生活,促进文化事业发展”的补贴资助,跑到巴黎写他的“分析历史哲学”(Analytical Philosophy ofHistory)一书。有一天,去那里的美国文化中心看杂志,在“Art News”,当时美国最著名的艺术杂志上,看到了Roy Lichtenstein的作品“The Kiss”(吻)的对折大照。
“我目瞪口呆——”三十五年后,他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惊讶。“如果这样的也算是画,而且还得到了主流艺术杂志的青睐,刊登了出来——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以后怎么画都无所谓了。”(见Arthur C.Danto:After the end of art: contemporary art and the pale of history,1997,第123页)既然“怎么画都无所谓了”,他也从自己的天才艺术梦自然醒了,转而老老实实地当起了哲学家,至于后来因为机缘凑巧,又成了艺术批评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这里关注的是,借用一个时髦术语来说,Danto先生梦醒的“心理旅程”。
他自己的回忆和讲述都非常精彩,虽然谈的是高深理论,却风趣轻松又不乏学术的严谨,如果一定要挑毛病的话,就是我们前文曾经指出的——他自己后来也赶紧澄清的——,那个哗众取宠、流毒无穷的标题“艺术的终结”,还有——如果这也算是毛病的话——他在哲学和艺术之间来去自如的灵巧身影,就像巴萨的球星梅西在对方的禁区里面。特别是和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来来往往,与梅西和队友的“tick-tack”配合如出一辙,让人眼花缭乱,一个不小心,就中招了。
前几天,网上看到一篇介绍“阿瑟·丹托”的文章,文中注明是发表在一本“世界美术”的杂志上,没有交代具体的时间,作者沈语冰沈同志显然没有跟上Danto的梅西身法,出脚铲人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曲解误解,沈同志文章中的那一段相关文字,全文抄录在注解里。【注一】网上的东西,当然不一定可靠,何况我读的是Word文件,可能会有个别错字,但沈同志的大致意思,我想大家应该可以明白。
沈语冰的文章谈了Danto如何如何借鉴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如何如何为其历史哲学辩护,如何从黑格尔历史哲学角度出发,得出艺术已经终结,还有其对Gombrich和Greenberg等人这样那样的正确错误理解等等,却唯独忘记了Danto同志首先是从具体的艺术现象,即波普艺术出发,忘记了是Roy Lichtenstein的那个“吻”,还有后来Andy Warhol的那些个纸板箱,令他“目瞪口呆”,而后“惊讶”(“惊讶”是哲学的开始——亚里士多德),再后来是“恍然大悟”。他“悟”到了什么呢?
Danto与波普艺术的邂逅,沈同志当然看到了,因为后者“反复诉说他的这一遭遇作为历史性时刻的深远意义”,也看到了波普艺术“直接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即“为什么这是艺术,而某种跟它一模一样的东西——一个普通的布里洛盒子,一个普通的汤罐子——却不是艺术,特别是当艺术品与真东西是如此相像,以至几乎无法加以分别的时候?”甚至在文章的结尾,沈同志还赞许肯定了“丹托的问题提得很好”,可紧接下来的却是(呜呼!):“这样,事情又回到黑格尔。”
既然“又回到黑格尔”那里了,沈同志的结论看上去也顺理成章:Danto的“贡献在于,他认为他发现了为黑格尔所预言的那个艺术的终结时刻的到来”。——却忘记了关键的问题:为什么Danto认为自己与波普艺术的邂逅是一“历史性时刻”?为什么“这一遭遇”具有“深远意义”?也就是我们的问题:他“悟”到了什么?
这种解读,如果我们拿前面梅西的身法形容的话,就是梅西带着球进禁区了,沈同志一看危险了,立即伸腿倒地铲球,没铲到,抬起头一看,球已进了。怎么进的,沈同志没看见,因为光顾着铲人了。或者,再打个比方,就好比有人说:一九八九年,Francis Fukuyama来了,看见了冷战,然后写了“历史的终结”,却没有点出,Fukuyama是看到了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争斗结果,英特耐雄纳尔很不幸,输了,所以才得出结论,政治体制之争结束了,历史终结了。
当然,公平地说,沈同志对黑格尔历史哲学,对黑格尔艺术哲学的批判,都是言之凿凿的,但黑格尔他老人家——真是好身骨啊!——已经被痛打了百多几十年,在世界各国被痛打,现在再怎么打,不过是“痛打落水狗”罢了,也显不出沈同志的英雄本色。还是回到我们的话题:Danto他老兄到底“悟”到了什么。
让我们回过头来,重温一下传统艺术遇到的危机。传统艺术的危机,我们前文介绍了,是现代照相和摄影技术的发明引发的。一天早上醒来,二楼的艺术家王二小忽然发现,隔壁瘌痢头阿三,楼下翠花他爸居然都摆弄起了客观再现。这一发现让王小二万分震惊和恐慌,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新发展对自己艺术家地位的威胁:以后如何区分自己的艺术创作和隔壁瘌痢头阿三、楼下翠花他爸客观再现的游戏,也就是说,什么才是艺术?
仔细说来,这也不算上是个新问题,只不过以前没有人认为有必要去问,去思考而已。让我们吃定心丸的是古希腊的柏拉图,他以我们睡的床(在德国,也有人翻译为椅子)为例,论证了艺术摹仿永远达不到客观再现;既然永远也达不到,传统艺术当然也没有前述的危机,艺术家王小二的担心也不存在,当然也没有必要思考我们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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