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前辈的逻辑论证我们简单复述如下:一,有一个所谓床的“观念”存在,或者,有一张上帝创造的床;二,木匠依据这个“观念”,打造具体不同的床;三,画家复制木匠的床。按照柏拉图前辈的说法,木匠打造的床不具有上帝那张床的本质,画家复制的是木匠的床,什么本质的就更不用说了,连边边都没有摸到。虽然柏拉图这里说的是本质,essence,而不是客观实在,不过那时人们还没有分得那么仔细,我们暂且“妨妄言之”,各位读者也多多担待。总之,就哲学上说,客观再现是不可能的,而实际上,在照相和摄影技术发明之前,也没有人认为我们的技艺能够达到客观再现,所以艺术家王小二的担心是杞人忧天,不必要的。
现代照相和摄影技术一出现,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有点类似那句“一唱雄鸡天下白”的意思:传统艺术的终极目标——客观再现眨眼间,实现了。所以性子急的,比如法国一位名叫Paul Delaroche的艺术家,就高喊绘画(意思是艺术)已死。深沉一点的,比如二楼的艺术家王小二,就会问王小二的问题;一想到了王小二的问题,接下来自然会有人想到了柏拉图当年讲的是本质,而不是客观实在,然后,就又有聪明的人,比如前文介绍的Roger Fry,认为我们对客观实在的理解太狭隘了:客观实在不仅是外在世界,艺术家的心灵感悟和情感抒发同样也是。这样一转弯,又可以自圆其说了:外在世界的再现今天技术上不是问题了,隔壁瘌痢头阿三、楼下翠花他爸都能玩转,可外在世界再精彩动人,王小二们根本不屑于,哥们现在玩的是心动,是内心世界。
如果没有那个诚信的问题,这还真是一条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可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内心世界也不过是一片沼泽地,不定哪儿你就陷进去出不来了。
有人因此另辟蹊径,比如我们前面提到却没有介绍的,主宰了美国艺术理论界半个世纪之久的大名鼎鼎的Clement Greenberg,Danto整整奉献了一整章,介绍他的理论。Greenberg认为现代精神就是自我反省,自我批判,并机械地,实实在在机械地,套用了前辈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认为现代艺术的精髓就是对艺术材料和创作手法的纯粹进行自我批判,自我反思。比如绘画就是绘画,本质是平面,不要与雕塑或者其它什么搅合在一起;蓝色就是蓝色,不要红红绿绿。然后在西方的许多现代艺术馆里,我们就看到了Greenberg现代艺术理论的丰硕成果:挂在墙上的一块块纯蓝纯红纯黄或者其它什么纯色的四方木板,浩浩荡荡,蔚然壮观,让面对它们的我们惶惶不知所措。
唯有二楼的王小二不为所动,哪怕Greenberg先生在美国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原因很简单,因为老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我反省、自我批判还有纯粹等等什么的,那都是好事,他承认。“一日三省”的话中国人也爱说,但是,当绘画纯粹到只有一块画板,一片纯色时,这块纯色的画板与家俱木材大卖场上的那一块装饰用木板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这是艺术,那不是艺术?
波普艺术正是回答了这个问题。艺术可以摹仿,可以追求客观再现,但摹仿与客观再现与艺术的本质无关;纯粹的艺术手段或许能够深远,抽象的艺术也可能境界很高,但纯粹与抽象并非我们定义艺术的依据。是不是艺术,关键在于:“一,是关于什么的,二,要表达,体现这个涵义。”(同上,第195页)Andy Warhol的纸板箱之所以是艺术,是因为它表达了艺术家对消费文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思考,而装肥皂的纸板箱就是用于装肥皂或者其它什么物件;Duchamp的小便池之所以是艺术,是因为它表达了艺术家对艺术机构、所谓的权威的嘲笑和抗议,而厕所里小便池的用途……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就不赘言了。总之,什么是艺术,这与材料,与艺术的传统技能无关,所以性格外向、狂妄一点的,比如德国艺术家Joseph Beuys就肾上腺素大爆发,高喊:“每个人都是艺术家”;Danto他老兄则总结为:“一切皆可”(everything is possible)。
这就是波普艺术的回答,就是Danto那天在巴黎美国文化中心“悟”到的“道”。带着各位兜了这么一大圈,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噢,还有最后一里路。上述的还只是Danto从波普艺术里“悟”到的第一层意思,令他“暴得大名”的是他“悟”到的另一层意思。前一篇沉思录里,我们介绍了很长一个时期,什么是艺术,这是不用定义而自明的——艺术就是对客观实在的摹仿。十九世纪现代照相和摄影技术的出现,给了我们当头一棒,清醒之后,我们对艺术就是模仿这个说法产生了怀疑,如此,寻找一个新的、能够自圆其说的艺术定义就成了当务之急。二十世纪上半叶,现代艺术之所以运动层出不穷,理论互相残杀,这就是其背后的原因。一九六二年,终于老天开眼,Danto在巴黎美国文化中心与波普艺术邂逅,那一刻他恍然大悟,看到了“庐山真面目”,看到了艺术的肉体真身,就是前述的“一,是关于什么的,二,要表达,体现这个涵义”。
既然找到了本质,也就是说,找到了艺术的定义,那个从文艺复兴开始的,我们上下求索,寻找艺术定义的历程,即Danto先生的艺术史“宏大叙事”【注二】,当然也就结束了。接下来如何呢?
就是因为这个接下来的问题,Danto转而救助于黑格尔那个“臭名昭著”(沈同志语)的历史哲学,再说得明白点:他的“艺术终结论”其实是关于艺术未来(!)的猜想,而不是关于过去的“终结”。这里,我不想再具体谈什么黑格尔历史哲学或Danto关于艺术未来的美好遐想了,文章已经写得太长了,而我们却是生活在微博的时代。作为结束我想打个比方,借此简单地勾勒一下Danto他老兄经常被人误解的思路。想揍他一顿的,想踏着他往上走的人很多,但起码,我们也要逮着那个真身,而不是拿山寨Danto练身手。要揍就揍那个裘千仞,而不是裘千丈。
寻找艺术的定义,这可以比作我们去罗马。在古代,是走丝绸之路,十八十九世纪时,可以乘轮船,再靠近些,就可以坐飞机了,然后人们就开始讨论,是先去伦敦还是先去巴黎法兰克福或者苏黎世维也纳,再转机去罗马,喋喋不休。波普艺术的第一层意思就是告诉我们:去罗马的路程可以有无数的排列组合可能(什么材料都可用于艺术创作),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有涵义),任何人都可以去,交通很方便,价格也便宜(任何人都可以是艺术家),只要你有时间,想去的话(只要你想成为艺术家)。波普艺术的第二层意思告诉我们:到了罗马以后怎么办,是旅游还是移民,去大学念书还是打工挣钱,那是我们各自的事,视我们各自的人生规划和对世界发展的判断而定。
人生观,世界观,这应该是哲学家的事了,因为思考人生和社会还有世界等等,那是哲学家的职业。因此,Danto认为,现代艺术在波普艺术这里结束了,把握当代艺术我们应该另起炉灶,也就是说,从现代艺术到当代艺术,其发展是不连续的,存在着断层。这就是我们前文说的,Danto资产阶级“两面派”的另一面。(未完)
------------------------------
注一:那一段相关文字全文转录如下,括弧里的是沈同志转引Danto的原文翻译:
如果说丹托的工作只是重复黑格尔早已说过的意思,那就不会有人去理睬他。他的贡献在于,他认为他发现了为黑格尔所预言的那个艺术的终结时刻的到来。丹托叙述了那个伟大的时刻。他把它刻画为在1964年,他在某个展览中与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的相遇。与反复述说黑格尔的意思一样,丹托也反复诉说他的这一遭遇作为历史性时刻的深远意义。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正如整个人类世界,亦即人类精神,曾经都在等待黑格尔老人的降临,整个艺术世界也都在等待丹托的到来。丹托一来,不仅是沃霍尔被授以“哲学家称号”(“我希望提呈的思想是,由于沃霍尔,艺术被提升为哲学,因为它提出的问题及其提问的形式是艺术在这个方向所能做的极致——它的答案必须来自哲学。而在转向哲学中,人们不妨说,艺术已经来到了某个自然的终点”),且整个波普艺术也被赋予了某种合法性(“对我来说,一个既定的艺术运动必须被理解为某种历史必然性,在我看来,波普艺术是对艺术性质的哲学质问的一个回应”)。接着说:“毕竟,抽象表现主义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并且已经得出了某种原创性的回答——绘画即画画,即画画的行为,这是某种类型的行动,而任何看上去隶属于绘画的东西其实只是偶然的东西。波普艺术更为直接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以真正哲学的形式:为什么这是艺术,而某种跟它一模一样的东西——一个普通的布里洛盒子,一个普通的汤罐子——却不是艺术,特别是当艺术品与真东西是如此相像,以至几乎无法加以分别的时候?”
这样,事情又回到黑格尔。丹托提出了“事物的停止”与“事物的终结”这样的哲学区别。他是这样解释的:将黑格尔判断的可能的真理性与1828年以来的艺术史事实联系起来的最简单的办法,是在某事物的停止(something stopping)与某事物的终结(something coming to an end)之间做出区分。停止是一个外部事件,就是说某事物在它本来仍可以继续的时候被迫停止。而终结是模式与完满的一个内部事件,正如在一首曲子或一种叙事中,当这首曲子或叙事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继续下去的时候。
注二:顺便解释一下“宏大叙事”的英文渊源。它对照的是“grand narrative”或者“master narrative”,两者一个意思,通常也是混着用的,比如Danto先生在书中就是这样做的。沈语冰同志忠于英文原文,将后者“直译”“硬译”成了“大师叙事”,这固然精神可嘉,却是以自己的“硬伤”为代价,不足为取,尽管……尽管我觉着“宏大叙事”的碳含量也不低。
【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