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二度基础课教学实验和油画81级
20世纪70年代末,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在油画专业的教学结构中,似乎缺乏一个重要的中间环节,即基础训练与创作之间有一条鸿沟,基础训练无论素描和油画都是客观如实地描画对象,而在创作中则要根据题材与主题的需要,对于造型要作相应的不同处理,色调的设定也必须根据主题的需要与情感的表达,这些能力从何而来?只能在创作中自行摸索积累经验呢,还是基础训练本身就应该改造,以适应这种能力的培养呢?再横向类比国画与版画也可以获得某种启示,国画没法纯客观地写实,线本身就是对客观事物的抽象,而笔墨既源自对对象的观察又有他独立的语言系统,简单地模仿对象就没有笔墨。山水写生不可能照片式的写实,所以要搜尽奇峰打草稿,计白当黑的教义让国画专业的学生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面对任何对象都需在观察体会的基础上去主动地安排需要落笔的东西,同时布置不着笔的空白,总而言之需要经过一次转换才能有国画。同样,按照照片式的写实方式也没有版画,黑白与刀法都不可能是直接模拟对象的,依然必须经过一次转换,版画专业的黑白画与木刻习作就是基础和创作之间的桥梁。唯有油画太长于全方位的写实,所以纯按对象如实描绘的基础训练与创作之间必然存在一道鸿沟,因此需要对油画专业传统的基础训练作必须的改造。在一次教研室的教学研究会上我提出了上述观点和建议,但遭到有的先生的反对,我说在基础教学中除了教给学生一套客观规律外还应该教给一套主观规律,反对者说“凡是规律都是客观的”,我说“那我就把它补充得完整准确一些:一是客观描绘的规律,二是主观表现的规律。”后来于1980年秋我在担任油画77级油画课时,进行了一次教学实验,我要求学生把我摆置的模特儿仅仅作为一个完成一件作品的参照依据,从各人的感受出发,可以对对象的形态和色彩作各不相同的变异处理,但这一轮的实验并不成功。77级学生中创作高手虽多,但由于贯性使然,一旦面对模特儿写生的时候要么变异不了,要么变异不出理想的效果,重要原因在于那时我本人虽然深感作此实验的必要性,但没有支撑这种教学的足够手段和办法。有趣的是在这次实验的后期,某日西北一所兄弟院校一支人马外出调研到了川美,当他们进入我的教室后,一看大家面对同一对象画出的形象和色彩大多各不相同,他们十分诧异,我阐明了本阶段的教学意图后有人发问:“大家都不按对象画,那你以什么为依据来评分呢?”我答:“当然不是看谁最肖似于对象,而是根据每个人的感受和意图来检验他们画面上实现的程度,以判断其高下。”
这种实验的第二轮却是在三年之后的81级油画课,原因在于我没有轮到78级适合的教学阶段上油画课,而1979、1980年油画专业都没有招生。正巧81级读到3年级由我上油画课,于是有了机会把这一未竟事业继续下去。只是这一次我改变了战术,每摆一次模特儿,让学生分别按写实与表现两种方式各画一张作业。学生竟然兴头越画越高,而且速度也越来越快,一个班的作业显得丰富多姿,甚至一个学生在此期间都能产生各种作画意图并能取得好效果。
81级也是一个与我缘分不浅的年级,他们原是1978年川美附中恢复招生后的第一届,那一届还是三年制。由于特殊的个人原因,这班学生在附中三年里就与我多有瓜葛,一拨人经常把课内课外的作品拿到我家来看,在学院低年级时我也上过他们的课。因此他们中各自有些什么长处和特点我都比较清楚。庞茂琨进附中时只有14岁,一张地道的孩子脸持续了许多年,他读附中时在素描造型上就表现出特殊的领悟力,内向不多言语,但文字能力却很强,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竟然可以装扮成卓别林的造型在晚会的舞台上跳小天鹅舞,学院二年级时已画出《苹果熟了》那样非常成熟的作品,我认为他是川美办学史上继何多苓之后在造型上的第二个高峰,不料如此一个以写实见长的人一旦画起表现来也依然投入而有效果;翁凯旋是该班几个较为年长者之一,在风景画和色彩方面有显著的优势,头脑灵活善于变通,具有多方面的技能,瘦长的身躯却配有嘹亮而优美的歌喉;张杰也有良好的专业素质,擅长对事物作逻辑分明的理性总结,且能言善辩与突出的组织才能,秀出于同林之鸟;杨述则是一怪才,附中时就表现出良好的色彩禀赋与绘画感觉,后来较早地以涂鸦式倾向切入了当代艺术;刘宇是这个班上唯一在我面前没有畏惧感的小子,经常摹仿我据说是很有特点的叩门声与脚步声去吓唬同学,无拘无束的行事方式颇能对应于他那一时期在课堂上画出的一批出彩的表现性油画。其他一些同学在那期间也有一些可爱的作品出现。七年之后我与庞茂琨等几位年轻教师一起去鲁迅美术学院研习依维尔古典技法的时候,一天晚上我问茂琨,他作为一个坚持写实道路的画家重新回头去看,当年我带他们画一段表现性油画是否显得没有必要,他说他认为从中体会到了一些新的东西,这种安排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这一次的实验性教学给我增长了信心,对我日后形成的一些教学理念是很重要的储备。
11、颁奖典礼与退选演说
1986年上半年,院长叶毓山交代给我一个任务:在他和江碧波为歌乐山烈士陵园创作的大型组雕的下方,将开凿一个地下园厅,在园厅数十米周长的环墙上要画成壁画,内容表现烈士们当年英勇斗争的事迹,“我想这个任务交给你比较合适。”我一听,觉得这份差事不好办,解放以来围绕着渣滓洞白公馆英烈斗争事迹的各种绘画实在太多,主题性创作、连环画、年画等各种形式的作品画来画去,不就是那么回事,很难出得了什么新意,何况战线如此长,多半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计。但考虑到这似乎也是个政治任务,不便断然谢绝,只好说“我考虑考虑吧,今天不算正式接受,我担心弄不好”。其实那之后我就没认真考虑过,因为偶一想起就觉难于考虑,及至两个月过去了已是暑假,某日院长又问我:烈士墓壁画考虑得怎样了?可要抓紧呵。这下我才感到赖不掉了,赶紧进入状态,说来也怪,人说急难之时肾上腺加剧分泌,平时做不到的事就做到了。果然急中也能生智。57米长的壁画的基本构思大体形成,在两三个月时间中我三易其稿,自觉在整体结构、造型方式、色彩处理和表现语言上都显著区别于过去同类题材作品。经过叶院长和市委书记廖伯康两道关口的审查均感满意,按少量修改意见作了调整就算彻底定稿,不料烈士墓地下厅的施工却进展迟缓,及至确定开馆前的20多天才通知可以上墙了。其实进场还是一片狼藉,水浸在地面,几根大柱上还在打着风钻,碎石飞溅,所幸院座发话“青年教师中你想调谁就无条件放行”。就这样前后有20多人参加将壁画放大上墙,少的工作一天或几天,有几位一直同我坚持到完成。他们是:李正康、钟长清、龙全、刘虹、康宁、王承云、王强。后来叶院长交给我6000元,作为劳务费,要我自主安排我的设计费和大家的上墙制作费。我拿1000元作为3个月设计的费用,下余5000元按所有人员实际参加工作的天数求出每日的工分值为17.24元,于是按此发放。工作完成日烈士墓领导举行庆功宴,在搭棚的简易厨房里大家喝酒吃肉举杯庆祝。这时弟兄们递过土碗里装着的大半碗白酒要我喝下。人到此时,是个崖也得跳,我便一饮而尽,顷刻酒性大发作不能自控,最后大家把我拉上大客车,一路上给我拍了系列酒疯照片以资留念。及至1989年全国第七届美展征集壁画作品,我将《血与火的洗礼》大型壁画中的一个核心段落画成两米的缩小件,再配上各段落的现场实拍照送展,不料却获得全国美展银奖。
人说“福不双降”看来也不尽然,同年春天四川省教委发文到各高校推荐评选优秀教学成果奖,油画系开会研究推荐谁,大家讨论决定用无记名投票方式产生推荐人选,唱票的结果我获得大多数票,但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抛头露面的好,几经催促仍不愿提供任何材料,最后是系党支部书记根据收集的有限资料帮我整理了一份材料上报,几月后批下来竟获得省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
到了秋天学院安排召开全院表彰大会,要我作为获奖代表登台发言,我又一再地把这事赖掉了,不料临开大会的前两天学校突然贴出一张告示,推荐了几名区人大代表的候选人,也许由于姓氏笔画的优势,马一平竟列于首位,这可不得了,我必须阻止这件事,于是向领导重新讨回大会发言权,以便发表“退选演说”。
在台上我表达了几层意思:一、今年我获得的两个奖项都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我个人的成果,教学本身是个群体性劳动,美术教育的特点是任何一届学生在学习全过程中都经历若干老师的教学,我从不曾从头到尾带过任何一个学生,这是我一直不愿意申报这个成果奖的原因,而我本人就是我众多老师培养的成果,他们有的今天就坐在台下,而有的已长眠地下(此时我将讲台上的一杯水洒向地板以示缅怀),因此我向所有教过我的老师致以衷心的敬意。二、大型壁画的获奖也不全是我个人的业绩,方案虽是我设计的,但三个星期中有20多人参与上墙制作,送件参选明确写着“马一平设计并主持制作”,并标明主要制作参加者的名字,他们都是我直接的学生或学生辈中的年轻教师,我向他们致以深深谢意。三、今天作为获奖代表发言本来是我已推辞掉的,之所以又向领导重新要回,是因为看到关于区人大代表候选人名单的告示,我是为要争得一个“退选演说”的机会来表明心迹,每个人对自己都会有一个人生设计,而我的自我人生设计只愿意做好一个教师和画家,其他的都是违背自己的设计,因此诚请各位把你们手中珍贵的一票投给其他真正适合的人,并且对于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信任表示由衷的谢意。
12、助教进修班
1991年夏天,油画系主任夏培跃先生对我说:“准备办一个助教进修班,大约10多人,为期一年,由本系四个教授平均一段课程,这个方案就由你来做吧”。开学时,14名学员会齐,5个本校的、5个省内院校的,还有4个外省的,包括广东、山东、黑龙江、河南。该班由于没有文化课程,所以每个教授各上整十周,而我是担任全年中的第二段课程。
第一周完成一张人体作业,以便根据作业过程中呈现的问题而不是只看他们前一阶段的完成情况,以此求证我的预设方案,这算是火力侦察,而侦查的结果显示普遍作画被动,缺乏鲜活的感受,没有明确的意图和主动调控画面的意识,进行到第三天,一个主意萌生了,我决定带他们外出风景写生一周,然后再回来画室内作业,此决定一说许多人显然不乐意,有人认为风景写生在读大一时就去过,好不容易来读助教班,再拉去画风景觉得不免太小儿科。但我主意已决,并深信他们一旦尝到甜头便会云开雾散。
带去的地方远不是什么风景区,只不过是离校约十多公里的一个极不起眼的浅丘农村,这时他们心中的郁闷是可想而知的。我要求大家午饭后各人找一个感兴趣的地方画一张画,愿怎么画就怎么画,你觉得该怎么画就怎么画,画的过程中我不作任何指点,晚上再集中讲评。下午利用大家作画的时间我带上速写本独自到处转悠,画了一些构图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