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扬
中国文化能否以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现代性的道路?这就要从中国文化具有自身转化的潜能开始,在艺术上,则在于如何接续传统文人山水画“浑化”的精神,离开了自然山水,中国文化创造性的潜能就无法发挥,因为山水画超越了地方性与文化的相对性,有着“气化”与“虚化”的变化性,即自身向着他者的过渡,而且是微妙的过渡(如同杜尚1937年关于“虚薄”的笔记所写到的)。但随着现代性技术全球化,自然已经处于破坏之中,而在艺术上,中国的自然山水观经过了西方风景画的物件化处理,写生与写实的艺术观强制塑造着我们的凝视,那么,山水画如何还能够保持自然气化与转化的活力?创造性转化的秘密在哪裡?这是时间性的微妙触感。
中国传统山水画的自然气化,接纳了多重的时间性:周围自然世界四季变化的时间性,导致人的感时伤怀与喜怒哀乐的变化;山水世界还是一个仁智共构的意义世界,是隐居或者游歷的场域,超越了时代性;山水也敞开了一个丘壑的空虚场域,包含着歷史的时间性,是一个自由游戏的场域,从魏晋的玄言诗到唐代的游歷诗,到宋人丘壑,都在于打开这个场域;但是一旦成为山水画,山水画不同于自然山水,乃是把具体山水的要素提炼为绘画的基本元素,即成为烟云:自然对象都化为烟云(石如云动,烟树与烟江),而材质上则是水墨渗染带来的满纸烟云,山水画的境界也是烟云淡荡,因为烟云最为体现出时间变化的态势,这是自然的齐一性;而烟云不过是气韵生动或者气化的形式语言!气化的时间性乃是顺应瞬间的生灭变化,并且保持此变化,如同海德格尔所言的天地神人的四重化聚集,山水画上的一切都被一种生动的气化的韵律所引导;最后,为何这个气化一直可以保持?乃是山水画的空余或者余白,烟云不是刻意的刻画(这就装饰了),而是不画之画,是等待某种新的机缘,借助于它力,以虚待的方式,进入虚化的空茫,保持在“气化-浑化-无化”的默化之间。这个虚化的敞开,就是活化,而活化,乃是深入混沌,重新获得新的形式,即丰厚的时间感,传统水墨以此打开了“虚薄”的时间感:因为烟云的虚化与空白之无化的结合,在宣纸的空白上打开了一个余让的伦理姿态。
因此,山水画的秘密在于:顺应自然的变化,面对自然毁坏的可能性,还能够保持虚淡的变化,并聚集起多重的时间性,这就是聚集时间性的包浆!只有层层叠加上面丰涵的时间性(虚薄的褶子),才可能有着感性的丰富性,关键在于时间性的触感,触感到多重的大自然的肌理,那是对大地,对生命气息,对机体皮肤的微妙触感,乃至于目盲的爱意的触感。
尚扬的绘画,无论是《大风景》,还是《董其昌计画》,直到最近的《日记》与《册页》系列,在二十世纪绘画中,最为完整与自觉地实现了传统文人山水画的现代性转换,接续晚明被中断的现代性,其精神实质的奥秘就在于形成了——新的时间包浆的虚薄感。
传统山水画面对着多重破坏,我们在尚扬的作品上看到了这个破坏与重建的艰难转换:首先是石块的转换,因为山水画在宋代是以石面的肌理皴法为基本的语言,离开了皴法,山水画不再可能,但我们现在面对的仅仅是自然大地的皴裂以及风景的枯竭,因此,尚扬开始面对这个大地裂开的触感,只有触摸到大地的肌理,才可能恢復自然的那种生机。我们就看到了尚扬对于石块的变形提炼过程,从传统皴法的裂纹开始,皴法已经不再可能具有那种有着节奏的美感了,而是碎裂为斑驳陆离的痕迹,这个断裂(如同海德格尔思考的Riss与Fuge),打开了所有的感觉,如何弥补与修復这个断裂,成为尚扬绘画的开始。
于是有了尚扬对石块的不同变形:画出写实塑造感的石块;以摄影照片的喷绘来代替;或者就减缩为几何形的形体;甚至有时候就仅仅是不完整的轮廓;而且以黑白的切分为基调,或者就是以传统山水画图片来拼贴;或者就是从天而降的硕大黑色笔触,似乎要击穿下面的山石。直到贴上树脂颜料,似乎要为受伤的自然打上包裹,来包扎这个无法修復的自然世界。面对这个不断裂开与碎散的过程,石块在空间形态上则呈现为:一块巨石突兀的挺立着,但其内部已经碎裂;或者倾斜,几乎要倾倒。尚扬试图以艺术的方式来应对,主要还是西方现代艺术的各种方式:自然写实的,几何抽象的,拼贴的,涂抹的,传统黑白反用的手法,把自然各种的破坏方式并置在巨大的画面上,可谓触目惊心。这主要还是从自然被破坏的方式,尤其是空间的巨大震盪的表现力上着手。
但似乎一切还是徒劳!正是在这裡,我们感受到了尚扬的绝望与悲观主义。没有此悲智,就不会萌生恢復与拯救之心,当然,这又不可能来自艺术家自己的力量,而是“让自然成为主体!”如同德国犹太哲学家布洛赫在《希望塬理》中所言,让生命回到那种更为内在的自然性上,唤醒自然本身的触感。
显然,要恢復自然,必须回到更为内在的自然性,尤其从时间性出发,自然的恢復还在于重新获得生命的触感,对于个体生命,则是回到个体的“心迹”,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打开比自己更为内在的内在性上。因此,尚扬怀着悲智之心,不再仅仅看视外在已经被破坏的自然环境(这之前的作品主要是面对这个),而是回到更为内在的自然,回到传统山水画的那种心魂书写上,回到生命的触感上,回到浑化的生命转化经验之中。
因此,我们看到了更为与个体手迹相关,与个体心魂相关的心迹的书写,在《日记》以及写生稿上,接续黄宾虹晚年带有逸笔草草的勾勒,但尚扬的更为简约,似乎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往事的浮现,是记忆中的自然,相信记忆还有着自然的气息,这是对记忆的信仰,而且把黄色的树脂转换为一种有着灰黄时间感的老年风格,如同赛义德所言,老年风格乃是进入时间的昏黄,面对时间的短暂有限,儘管西方是激烈而破碎(如同贝多芬晚期音乐),但中国传统,从董其昌那裡,则是保持触感的鲜活,保持从容淡然,在这个意义上,《董其昌计画》的心意得到了彻底地实现。无论是写生稿,还是日记式杂记,都是一种保持鲜活触感的默写方式。日记式的速写,并非写实的训练,而是捕获自然变化的那种痕迹,如同一种默默的祈祷,在黑暗中的孤独摸索,我几乎相信,尚扬的这些日记与册页作品,宛若一个老年的盲艺人,不是靠自己的肉眼,而是倚靠某种心念,把古代山水的气息慢慢地触摸出来!
即便面对外在灾变,但那也同样是无常的变化,从灾变的变异到无常的变化,都是变化,重要的是面对变化的态度,相信自然可以通过自身的力量得到重新恢復,但要泰然处之,要淡化,因为淡化乃是进入一种超然的心态。为了恢復破碎的自然,让这些残片漂浮起来,变得轻盈,好似记忆中的某个美妙片段,某种余像,似乎要抹去但总是挥之不去,这个虚幻的轻盈感就是烟云感的重新唤醒,我们就看到,尚扬一旦回到米氏云烟那种气化的生动性,自然内在活化的形式就重新被确立起来。
传统中国绘画艺术的质感不过是叁重的生命触感:烟云之气,玉质之感与吟咏之诗意,尚扬的册页作品上,淡化中依然余留着悲凉,因此画面被苍茫的气氛所笼罩,在一片暗哑的背景下,几块似有似无的山形的残影浮动在画面上,似山非山,这个“似像”的形成异常微妙,似乎是被一种微妙的唿吸所吹拂着,是对米氏云烟的视觉感的转化,消融一切,而且被来自自然的树脂覆盖后(树脂带来了一种自然的材质性),似乎要溶解之前的那种碎屑,一种苍古而又秀润的诗意被浅唱低吟地流露出来,或者经过层层水墨一般的罩染后,之前的树脂颜料带来一种玉泽之感,这即是经过时间凝聚而形成的包浆,一切仿佛被笼罩在一层层的薄沙之中,是岁月触摸留下的痕迹,是笔痕也是心痕,这些暗示性的笔触与画面的空白一道,带来无尽地冥想,时间的包浆以神奇的方式来到了画面上,这是对自然最为内在的恢復。
【编辑: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