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唯艰作品
越熟悉越陌生。紧闭的大门和窥望的狗,夏天正午的太阳令一切沉于死寂之中。也许有什么发生过了,也许有什么将要发生,但此时,却是空洞无聊的没有任何所指的静止。画中场景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只是我们从来没把这样一个毫无特色也毫不起眼的场景纳入记忆,猛然之间竟觉得非常陌生。想起来了,那是二十世纪典型的工厂记忆,工厂大门和高高的围墙,在城郊,掀起“新圈地运动”的高潮,接下来,就是上世纪末新名词的实现:“工业区”。
然而,这里只是一个时间的截图,不必关联如此之多的联想,就是一扇紧闭的大门,一只狗。这样的场景,在中国乡镇随处可见,但它与我们似乎又隔着距离,以至于对它熟视无睹。现在,它在刘唯艰的画布上,我们不再熟视无睹,但我们又开始习惯性地对它加诸别的东西,比如刚刚联想到的工业区,圈地运动,比如想象它曾经发生了什么,或将发生什么。然而“此时”什么也没发生,既没有叙事,也没有的抒情。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曾多次路过这扇大门,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既没有力气去虚构一点儿情节,也没有兴趣去酝酿一点儿情绪,唯有白花花的阳光下的物象存在于视网膜——但在一幅画里,我们还不适应什么也没发生什么,我们习惯了艺术背后精彩的故事和高深的理论。
刘唯艰并没有满足观者的想象欲望,观者不能从客观得冷漠的画面中找到故事和意义的蛛丝马迹,如冷竣的现实真相无法给人浪漫的想象。它记下的是生活的真面目,真实得雷同城郊和乡镇上任何一个正午时刻,这样的正午,肯定不是故事的发端。它仅仅就是时间在这个地方的瞬间状态,如同我们某月某日路过这扇大门的那一刻所眼见的,这是一个无意义无指向的时刻,刘唯艰笔下既没有伪造的情节,也没有虚拟的抒情。
这是刘唯艰大多数作品里的状态,特别是近年来,他以客观的态度记录着所见,不但《边缘问题》如此,《烈日下》、《燃气罐》、《公众的》、《发动机》等都是这样客观的复述所见。一些事实是惊人的,我们每天制造或接触这样的事实却不自知。刘唯艰让它在瞬间定格,回过头来我们看见它,发现它陌生,遥远,却支配我们的生活。比如《监视器》、《发动机》、《工业话题》等,当我们在画面上凝视它,才发现它是倾向性的话题本身,这种倾向性就是它本质的客观存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绕了很多弯来谈现实,我们避开现实谈现实,无非是遮遮掩掩,总想“生活在别处”,而刘唯艰使具体的事物(如发动机或监视器)呈现出来,告诉我们生活的环境和时代,告诉我们生活的真相。
但画面并没有给出评判。当观者不能从中得到一个精彩的故事,就企图发现新潮的观点——现今很多艺术就是如此——然而也没有,物象如此客观,一个监视器立在墙头上,和一座大门或一座仓库上方装着的监视器没什么两样。多数时候,我们对它是麻木的,因此我们路过的时候,总是漠视它,它不能成为话题。画面上的这个工具也是一样,客观存在,但我们走过有监视器的大门时,还是冷不丁要激灵一下:哦,这里装有监视器。它在这里24小时采集图像,它让我们不自在,但我们服从它,顺应它,仿佛这是天经地仪,这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可我们从来不对环境有所意识。
这个物象成为画面的主体,我们这才真正看见它。一个监视器,它是干什么用的?这个问题引起我们的思索,这个问题不是画家引起的,画家没有制造情节,只是呈现真实(一个监视器),思索是由这个物象自身本性引起的。一个监视器,天生就是用来监视所辖区域的,它被发明、生产出来,唯一的用途就是这个。倾向性存在于它自身,是它成立的基础。发动机、挖掘机、煤气罐,都是这样的事实。看到工厂门头上的监视器或马路边的挖掘机,我们不可能把它或只把它当成一件工艺品来欣赏,这是由它的社会功用性决定的。这样的物象,本身背负着这个工业时代环境印记,事物自己在阐述它存在的环境和人类的欲望。刘唯艰对此说道:“非自然之物的人为工具本身就是人类智慧或欲望的代言”。
既然这些物象的工业化倾向不是艺术家给予的,是它们自身的呈现,画面上没有“我”的存在,那么艺术家果然没有参与其中?
刘唯艰每年夏天差不多两个月时间都在路上,徒步于中国任意一条公路沿线。他画他所见。他曾说他去哪里都是“随机而为,没有特别的选择”。他没有选择性地看,大约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唯有这样,才是现实最真实、原始、赤祼的状态。看到的事物也才是最真实赤祼的事物。然而艺术家不期然地又在做着选择,比如画监视器,画煤气罐,这本身就是一种选择和思考。他选择的是现实的普状,是工业时代的事实。
换句话说,刘唯艰是在绘画中对自己的时代“立此存照”。这是我们生活的时代和生存的环境。就如竹简之于春秋战国、瓷器之宋代、卡车之于工业时代……石油之于今天,它们是时代的照片。刘唯艰身在当下,又移身于更远的距离,以一种可远观回顾的时间距离,用历史的眼光看当下,因此,画面如此客观地不带有任何情绪和感情。这些事物与相应的时代环境相依附,它们也将随时代的远去而远去。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些作品又有着艺术家很深的怀旧情感。虽然我们生活在当下,事实上我们只能生活在过去,说出当下的时候,当下就流逝去了,正在发生的也正在流逝,我们永远不能停留在这一刻,这个时代也“正在过去”。如果说对题材的选择是一种文化意识,那么敏感于时间的怀旧情结则是艺术家天性的流露。,如前文所说,他通常选取的是一个“时间的截图”。如《边缘问题》是瞬时间的截图,《工业话题》则是一个时代截图,《大门》又是一段岁月的截图。刘唯艰犹如在滚滚红尘中,剪出几个片段,使其永恒凝固,成为时代的标本。刘唯艰自己也谈到标本概念,标本不是真实的复制,它是真实事物本身。但是,标本却是死的真实。刘唯艰在画面里注入活的生气,使这些物象与其说像标本,莫若说如琥珀,被一滴松油凝固的,是活的状态。这种活的状态,在《煤气罐》、《公众的》立体的笔触中可见一斑,粗放的、刀削般的笔触线使画面具有鲜明的金属触感,物体仿佛具有生命的力量。
刘唯艰这些写实作品是以自然的方式对现实社会进行复述,复述既不通过营造画面情节来实现,也不通过图解来实现,它以这个时代的典型器物的存在性来完成,比如地上的一堆煤气罐,它做为一个客观事物而存在着,艺术家不给它任何指向,便有了多种指向,但它的身体至少仍然记录着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成为历史的见证。这些事物作为社会产物,必然不同于自然景观那样只涉及内心的情感(喻情于景),作为工业时代的产物,它有它所存在的环境的自身语言,画面中冷色的事物,卡车、建筑、公路……莫不坚硬、粗砺、干涩、苍白,这些特点又与它的时代紧紧相连。这些被多数人盲视的物象取自刘唯艰行走中的真实所见,那么它们正是被它的同时代人忽略的时代核心。
【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