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黄永玉属于那种把自己活成一部历史的人。这种个人生命的历史感,来自他所谓的“打熬”,即用湘西人的刁和豁达,应对命运多舛。无论对创作灵感的渴求,还是对社会进步的希望,他说,都要熬得住,等得起。
黄永玉
社会上什么吵吵闹闹的,不要担心,小吵小闹是个进步。
推动整个国家前行的力量就是逐渐健全民主法制。
今年88岁的黄永玉,一副时尚老先生的派头。身着牛仔裤、crocs洞洞鞋,嘴里悠然叼着烟斗。在接待记者采访时,他一言不发地抱起会客室中的懒人沙发,如婴儿般认真又吃力地怀抱自己的大皮球,然后丢下,使之成为自然鼓起的圆垛,对记者说,“不要动它,坐上去。”
看到记者整个人猝不及防地陷下去,老头儿瞬间乐了,自己也心满意足地窝在下陷的座坑里。
人们爱以“怪才”、“鬼才”冠以黄永玉。不仅因为他身世传奇、画风艳异,也为他洒脱通透的人生观、敢说敢做的烈性子。但他谈起80年前的中国,清晰如昨;聊及当下社会,亦不乏洞见。
记者:您所经历的这八十多年的岁月,恰好是当代历史里中国变化最激烈的一段。就您个人的生命体验来说,这八十多年来,什么东西变化得最剧烈?什么东西却一直都没有变过?
黄永玉:文化没有变,只有起伏,中国文化不会变的,但是有断层,断层又会恢复。人们会绝望,咱们的文化是不是断了?不会的,很多年轻人,念中国文化,念古文,一些传统的东西慢慢修复,了不起。
另外一个,五四,起了这么大的作用,革命性的功劳,但是也有一些把孔夫子的比较重要的东西一起给扔掉了,我觉得有点可惜。要重新捡起来,失掉的文化传统和习惯,好艰难。你比如说,学习礼记,礼记的一个要点,现在说是礼貌。其实礼记里更深的东西,是承认分工,这是它的重点,很有趣的,值得去研究的。这么早就懂得分工的重要性,形成一个社会分工,你怎么讲,从道理上推翻了它,你还得按照它的方法做,非常客观的道理。
国民党反动时期,不值得提了,给日本人欺负我们。八年以后,我们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翻天覆地啊,有种把次序颠倒了。有的受不了的就死了,受得了的就活下来了。
记者:当下的中国社会,在您眼中是个什么模样?
黄永玉:现在是个进步的社会。我们听到一些消息,社会上什么吵吵闹闹的,谁都知道,不要担心,小吵小闹是个进步,不吵闹,可能是个危险的局面,因为我们有例子,有先例,先例是不吵闹的,一个人说话算数的,现在民主的进程里头,是一个进步,将来还会有一个更好的……眼前的吵闹有个特点,没有影响国计民生,没有影响老百姓的生活,过去不吵闹,但影响了老百姓的生活,好苦,并不吵闹。一个人说话算数。现在一个人说话不算数了,好!是在进步。不要担心。
记者:您所看到的过去80年间,推动整个国家前行的力量是什么呢?
黄永玉:就是逐渐健全民主法制,人们意识到民主的好处。
记者:您最希望,这个社会哪些地方做出改变?
黄永玉:那就多咯。高干教育子女的问题,高干管理子女的问题,这就是个大问题,需要改变。经济问题我不懂,我所知道的,农村教育,我努力过,结果失败了。小学教育免费了,农村不收农业税了,做得多少、彻底不彻底咱不管,但做了,英国人有句话,事情开始做了,就完成了一半。
记者:您经历过中国动荡的现当代,您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最适合创作的,是哪个时期?
黄永玉:这个时期是最好的。改革开放以后,慢慢的,写什么就比较自由了,尤其是我写的小说,以前不能出版,现在写《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完全按照历史的面目去写,没有先设立什么观点。如果在写作之前,还要担心它的后果,预感着要倒霉,那你写它干嘛。在一个文化运行正常的社会,写作、画画能在一个正常的状态下进行,就看你本人认真不认真,努力不努力,不再担心别的问题了。
记者:回顾您这一生,对一个艺术家而言,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黄永玉:有几个方面。经历,读书,基本功,做人要过得去。做人不好要挨人骂,不是要变成圣人,这不可能。
要对人好,要感谢人家对你好,这个能够培养你的艺术,把艺术的素质提高。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充实,这么快乐。做的作品才能好。
一天到晚满肚子的怨尤,满肚子的仇恨,怎么能够画出让人家看着开心的东西呢?
记者:几年来国内艺术品收藏大热。包括您的作品,也多次被人复制造假。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黄永玉:我遇到过,在(北京)潘家园,前几年。我去过一次,有一个小店,全是我的画,一摞一摞地摆在那里,我看见他在卖,还要我买,不认得我。旁边一个老头认得我,说,他就是黄永玉。那个老板有点害怕。我就拍拍他的肩膀说,有饭大家吃,不要紧。
为什么我这么说,不要紧。因为你做我的画,你肯定想方设法要像我。但我随便地飘两笔,那是我的,你不能随便,你要认真地学我的随便,那可不容易。第二点呢,这个画卖着便宜,让大家都有我的画,多好嘞。买画的人,有朝一日,有一点钱,买张真的,暂时没有,弄张我的假画挂挂,不也很好嘛。不这么认真,假就假吧,有饭大家吃。
记者:从您的经历来看,人们的道德标准有变化吗?
黄永玉:传统的东西,“文化大革命”基本上破坏了。另外呢,改革开放,也带来一些消极因素。拿我家乡的旅游来看,也看出来一些东西。
我小时候,那个大革命以前,我们离城两三里地,办有一所养蚕的学校,外头请了很多老师来,我们家乡也有知识分子去教书,培养商业、养蚕的正式学校,规模很大。到了1950年,我从香港回到家乡,又回到那个学校,老早就停办了,停办了几十年了,所有的教室、课桌、黑板,教员的准备室,柜子里面的解剖刀,解剖蚕的刀啊,都没有锁。那个时候我们很穷困,但没有人想到,要到那里搬一样东西出来用,拿出去卖钱。这是公家的,私人不能动。我老想到这件事。
现在你们有机会到凤凰去看看,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照个相,咔嚓一下就要钱,太可怕了。
你说变了没有?
记者:2010年7月,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正式启动了国家形象系列宣传片的拍摄工作。您作为参演人员,入选2010年中国国家形象宣传片人物。请您谈谈艺术家和国家形象的关系。
黄永玉:这事儿从头到尾我不知道,后来他们在时报广场的照片拍了一张给我,我才知道。那么多人来跟我拍照,这个来那个来,张三李四,来来去去很多,我也不知道。我穿那个衬衫,蓝布的,我家乡做的,有白点子的,他们用了,自从那个照片一登啊,我再去买,那个衬衫涨了一倍的价钱。
记者:早年的江湖生活带给您最大的教益是什么呢?
黄永玉:人家帮助你,要回报。人家凭什么要爱你?你这个流浪孩子,你当然有你可爱的地方,人家才爱你,帮助你成长,让你活过来了。
还有一点,别去报仇,伤害过你的,别报仇,英国人讲的一句话,你老想着报仇,影响你以后的判断力。另外一点呢,人生的工作像马拉松,这么长的时间,这么一大堆人跟着跑,旁边人看着,说你的样子也不好,跑的样子也难看,你没必要停下来跟他争论,这会影响你的时程呀。
记者:谈谈您现在的工作吧
黄永玉:上午写书,下午画画,最近画了一张画,很大,拿去裱了,画了两个月,画里面有50个人,晚上的月夜,大家在那边玩儿。
那本《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现在写到12岁,在家乡的生活就结束了,明年开始写抗战八年期间我们的生活。写完这八年,就写解放后的生活。明年先出版第一卷,有六十多万字。
黄永玉
(1924——)湖南常德人。中国画家,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曾任版画系主任。
1938年,参加金华野夫、金逢孙主持的中国东南木刻协会。
1947年,在上海参加中华全国木刻协会,从事木刻运动与创作活动,刻反饥饿、反内战的木刻传单及其他木刻。
2008年,获得“奥林匹克艺术奖”,以嘉奖其对推动人类艺术发展做出的贡献。黄永玉是本届奥运会主办国(中国)唯一获此殊荣的艺术家,也是现代奥林匹克史上唯一获此奖项的中国人。
2011年,成为中国国家画院首批院士。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