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峥嵘绘画作品当中,黑乎乎的画面,夜色如泼的黑灰,鬼魅的身影,混沌而模糊,令人憋闷、压抑和难以释读。在所有的艺术评论中都无不例外地注意到赵峥嵘作品当中此种模糊晦涩的特征背后的精神性,尤其是揭示出某种如黑夜深渊中的孤寂的心理空间。事实上,关于赵峥嵘绘画艺术的释读,并非简单是绘画语言的问题,而是精神向度的问题。一方面,其作品决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简单描写,也不是脱离实际的主观臆想,而是将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与艺术家的内心感受融为一体,赋予作品以幽深的内涵。另一方面,其隐晦的表现性画风,“虚像”的形式语言意图破解绝望的、恐惧的、压抑的心理意识和精神境况。一如赵峥嵘在其随笔《微小的整体》中所写道的那样:“绘画对我来说是一种实验,也是一种态度,或仅仅只是一种对画面肌理的探求,我的全部,以粘粘糊糊的肌理呈现的形象,‘被挤压憋在内心’。架上绘画是否必须和某种微观的画面结构相结合,才可能产生出某种倾覆的力量?” 我不知道赵峥嵘对何种心理学理论感兴趣,但显而易见,潜在的“心理空间”直接影响于其艺术创作实践,从而使我们能看到并感受到其作品中独特的视觉语言和诉诸心灵的精神品格。
从修辞上看,当代心理学的“潜在心理空间”理论,以英国心理学家温尼科特的名著《游戏与现实》(1971年)为代表。通常说来,我们生活在两个空间里,一是个人内心的自我空间,再是周围世界的实在空间,前者是主观的,后者是客观的。但是,按照“潜在心理空间”理论的解释,我们还有第三个空间,即存在于前二者之间的隐密空间,它显现于个人与社会、文明与自然等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温尼科特的“潜在心理空间”理论对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等“存在主义”艺术家以表现人生的孤独与苦闷,揭示现代人无法摆脱的困境产生相当大的影响。尤其是培根的作品在表达恐怖与痛苦这两种情感时达到了极致,如《教皇英诺森十世仿作》用胡乱涂抹的画面形象把原来委拉斯贵支笔下威严、自负的教皇刻画成被禁闭的囚徒,无助、无望,似乎要发出困兽般的嚎叫。在我看来,赵峥嵘在力求表达自我、他人和现实之间的隔阂感和陌生感等精神命题时,其表现性画风含有难以排解的郁闷之情,弥漫着幽灵鬼气一般的气象,如在《襄阳路印象》、《简单生活》等系列作品中,有人认为是“昨夜黑色的梦魇。混沌而模糊的画面,象一个寒冷的黑夜的苍穹,显示了无尽的苍凉的寒意……”。问题是,尽管我们不会怀疑赵峥嵘的绘画动机,诚如他所言“如影子般人物,正逼进了我们生存的现实。……对现实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绘画本身的关注。或者说,是为了一种现实的理想,才去寻找绘画的通道的”。但,这样一种通过内省的绘画方式来探求生命、死亡、绝望、恐惧、压抑等艰深、沉重而终极的哲学命题时,却存在着一定的危险性。一方面,那些反复纠缠的,在漫长的黑夜中根深蒂固的灵肉之苦,压抑着内心的意象,在画家敏感的神经末梢中是何等的难以排解?我曾经在赵峥嵘的博客中零零碎碎地读过不少其关于创作心得的文字、随笔以及诗歌,我发现他是一个十分迷恋于精神领域中人生哲学追问,以及困于隐晦的孤独感独白的人。因此,对于赵峥嵘而言,那些形而上的、隐晦的画面无疑是精神上的一次次涃渡。另一方面,就画面效果而言,这是一种艰难的创作状态。因为一旦刻意追求作品的深度的话——对于赵峥嵘而言,是发自其内心的苛求,渴望通过隐晦的方式来袒露他无法言说的内心世界,但问题是,在如何逼近内心的深处和思想的深度时,他需要苦苦寻找能够更全面、更深刻、更精辟的视觉语言,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从更深的层面来看,这样一种艰难的创作状态,首先表现为赵峥嵘内心的自我挣扎和思想意识的斗争。即是他想要在画面中表达其个体丰富的世界,但是他无法用更加准确的视觉语言,在画面中来诠释内心的所思、所想,由此在画家内心与画面对话的过程当中,存在着相应的矛盾性。而这种矛盾性表现出一种思想上的对抗,从而引发了赵峥嵘在艺术创作中的两种苦闷:一是绘画语言上无法达到表达内心所需的苦闷;二是创作过程当中,自我与潜意识对抗的矛盾性所带来的苦闷,这是别人无法体会得到的。这两种苦闷相互交织在一起,令画家无法释怀,从而只能采取一种折中的方式,“软性”的态度,用一种非常隐晦的方式来进行画面的表达,这恰恰是画面中所折射出来的问题。事实上,对于赵峥嵘来说,还有一种思想上的苦闷,那就是观众在无法真正理解他的画面所要阐释的思想与内容,无法深入体悟画家的原意与苦闷时,也令画家更加苦闷。这个问题实质上是一种精神错位的问题,这种错位牵扯了几种关系:画家自我与潜意识之间、画家自我与画面语言之间、画面语言与受众批评之间的关系。因此,在解读赵峥嵘的作品时,必然隐含着要穿透其画面表层的视觉语言,深入到思想精神层面上交流的本质问题。
从赵峥嵘的《襄阳路印象》、《简单生活》等系列作品来看,虽然没有明确的主题,却以平面化的“简单” 、“印象”等词汇来命名和书写他的艺术世界,从表面上看,画家试图通过标题暗示一种生存状况或社会现象。但实际上,赵峥嵘选择的应该是一种心理象征主义,从他的画面来看,厚重的灰黑,泼洒涂抹如地层般的背景、模糊的难以辨认的人形等形象,可以直接看出画家的主观意识潜藏在画面当中的真正想法。单纯从题材上看,赵峥嵘只是表现了一种压抑、逼闷的图像,事实上,就题材的含义和象征性而言,“襄阳路印象” 、“简单生活”实际上是画家个人情绪的投射,所有的画面对象都被纳入画家的思维与感觉的轨道,成为他显现自我的媒介,尽管赵峥嵘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笔下的那种幽灵般的人物形象已不是具体的人物形象记录,而是对人世的象征,以及抽象化的灰色的宿命意识。这一切无疑都是来自赵峥嵘的个人经验,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记录他的苦闷与徘徊,但更深层的意义则是现代社会中人的本质异化。我们的灵魂都被封闭在灰色的现代都市之中,我们与环境的对抗在实质上是被环境所抛弃——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都会陷入精神的孤独与憋闷,都会被迫成为精神上的边缘人。
我们在观看赵峥嵘关于压抑、逼闷的图像时,体会的不仅仅是画家笔下的恐惧和郁结,同时也似乎在此种涂抹的、抽象的、冷色调的表现形式主义画面当中,体味中到在凝视他人不能安抚的精神历程中,得到某种精神上的反思与共鸣。当然,赵峥嵘在他的作品中并非一味展示压抑与苦闷,他也表现了人在混沌的黑暗深渊之中,一股股隐秘之光,透露在其间,这无疑让我们看到了在无奈与迷茫,苦闷与压抑之中所萌发出的生命之微光,不过这种微光是一种从心底里涌出的漫无边际的沉郁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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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