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立 蓝色大地 250x150cm 2010
我最近正好在研读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一边画画,一边读诗,由诗思入画,由画品味诗,诗思交融,“自有一段活泼泼地栩栩于心胸间”的体味。
大概自己画写实画的原故,读《诗品》第十八品“实境”时,尤感亲切。诗的头两句是“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可理解为回到实事实景本身,直观直寻,即目即事;不必巧用心机,刻意搜寻,听任自然,事物如何就如何去感取。这次我画的两幅花,一幅兰花,一幅茶花,都是直接对着自己种的两盆花画的。自觉画得还有几分“绮丽”,几分“纤秾”。虽达不到苏东坡所言:“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但也不至于一味浓艳富丽,俗不可耐。然而此画只照着看见的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诗的第三、四句:“忽逢幽人,如见道心。”令我有所警悟。“幽人”即隐者,隐蔽者。其意是保持在隐蔽状态的隐蔽者忽然朗现,不期而至,让我们见不可见,此论不但指出并非只有可见者而且有不可见者,这是在实境中见天机。
西哲海德格尔在《人诗意地栖居》一文中也有过相似的论点,认为作诗的尺度,在于保持不可知的神在其隐蔽状态中如何通过苍天显明出来的方式。并称此为“神圣尺度”。这种关于隐蔽者显现的经验,对于我们写实画家来说仍未被思考。这里是否存在着写实绘画的一条出路?长久以来,写实绘画的自然主义观点认为自然万物只是可见的现成在场者,只需对它们逼真模仿,与这些可见的事物对象符合一致,这就是真实,就是高明。可见传统写实画对认识事物存在的可能性的视觉之思莫不关心。今天我们是否应该发问,认识如何能够确信自己与自在的事物一致?如何能“切中”这些事物?梅洛﹒庞第在《知觉现象学》中说:“事物一方面呈现于每一视觉角度的面前,一方面又同时没有任何角度能将事物(整全地)尽括眼底。”因此就如塞尚、贾克梅第这样的画家,常感叹事物不断地逃离视觉,感叹对事物整全真实的捕捉只是一场无尽的追寻!但梅洛﹒庞第对此仍然说道:“而严格的说,直觉活动这两个现象并不产生矛盾,因为如果我们稍为对视觉角度这意念反省,又如果我们在自己的思想中将这些知觉经验重造一遍,我们就能看到,被感觉的事物之所以能有某些什么出现在眼前,而又适合于这事物的存在根据。这现象必须依赖一个在场显现(presence)与不在场隐蔽(absence)。”
不在场的隐蔽者作为存在根据,在海德格尔关于《真理的本性》那里有相同的讲法。海氏认为所谓真理并非陈述与表现符合事物对象。他从古希腊语“真理”一词Aletheia,其原意是将隐蔽的事物揭露呈现在光亮之中。海氏因此将它译成“无蔽”。真理作为无蔽者恰好证明它原初作为隐蔽的不在场的存在。承认并保持这种隐蔽性,是与这种真理观相符的态度。这在真理的本性之思的途中至关紧要。同样,海氏又考察了古希腊语physis即“存在”,后来人们的习惯将它译成“自然”。其意是万事万物从中涌现而又返身隐蔽于其中,海氏因此将它译成“涌现”。隐与显,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老子)此种真理本源发生的方式,海氏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称它为艺术作品的本质。
综上所述,“幽人”或“隐蔽者”,在这里是作为艺术的本质而被思的,瞻彼阕者,唯道集虚。它是当今写实绘画索要而仍然未被思的东西。
一如对“隐蔽者”的思索那样,我画风景画时更多是对自然本体的思想关注,这是遵循古人“山水媚道”的最高要求。在画面上我希望达到的是司空图《诗品》中的¨雄浑¨诗境。雄浑不同于雄健、雄伟、雄壮、雄厚、雄奇,这些词一般都是日常比比皆是的习惯用语,例如说泰山很雄伟、华山很雄健等。雄浑不属此类,它是道家形容自然本体的状态。把它放在《诗品》二十四品之首,是让它作为一种同乎自然本体的最高之美而统率诸品。可以这样说,它是具有本体论层次的纲领性指导原则。
如何在风景画中表现雄浑?看来“浑”字是关键。浑,水喷涌之声,因此雄浑中有水之势态,一般意思是浑然、浑全。我在《林间空地》一画中尝试以一片紫色主调的氤氲之气笼罩画中一切事物,以收浑然整体的效果,其结果仅仅得到如印象派色光那样的薄纱般的表面效果。至多收“雾里看花”的含蓄意境。远末达至本体论的境界;显然在这条道路上还有许多方法上的各种形式,但最终仍然会返回到对自然源初的追问。
自然如何被认识?它首先意指为何物?《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即浑,是未分化、未显露。一物不着,浑化无迹,……这是自然造化的最原初的状态。对此我在《谷地》一画中作了更深一层的尝试。首先是学习离弃,舍弃物形,脱落形迹,一切事物湮没到漫无差别之中,存在者在其整体中的无区别状态。只有这样才能浑融万物,浑化无迹。而且,我理解到这绝不是如抽象画那样“使之抽象”,这只能堕入西方观念化、理性化的超越性的形式论。而“大象无形”的自然本体恰恰仍是具实之“象”,无形只是指无个别的存在者之形,但仍然有本源存在之迹象——塞尚的绘画是一个最好的明证,他生命最后的五年,在罗孚山坡上始终面对着圣﹒维罗利亚山写生,这时期,他常常感叹自己无法将自然绝对给予性的感觉实现,他说,“我们所看见的每一事物都会消失,自然则始终如一。……艺术应该把连绵永续的感人现象籍着自然的一切变化外相赋予给它。它应该让我们感到自然是永恒的。”“我相信对自然越来越清楚明白了。不幸,对我来说,感觉的实现始终是极其艰辛的。我无法获得那种酝酿在我的感官中的强度……实在是十分悲哀的事。” 塞尚面对的不可能性与西方美学的“崇高论”无关,因为他面对的多重现象背后的持续的实在,仍是属于自然本体论的东西。而祟高论不是本体论问题。如何实现感觉中自然的永恒现象呢?塞尚找到的方法正如他说的“在画画时基本上不去想任何事情,心里一片空明”。他把自己(主体性)让出来、舍弃掉,一如瓦雷利说画家“提供他的身体”。像古希腊的英雄泰坦那样把自己碎掉,撒向大地,与大自然形质浑然一体。与自然这个绝对给予者一起¨道说¨自己。这种虚以待物,“让其存在”的退让、放弃、坎陷、虚空,相反是一种“跳跃”。这一跃,塞尚才把我们带进了他的构成形式的解构境地,他最后几幅圣﹒维多利亚山的油画终于达到浑然整一、浑元一气的雄浑之境。(而他的相同题材的水彩画,却表现出淡而无极的“冲淡”之境。)至此,我们可以明了“返虚才能入浑, 浑全,浑一,才能聚集·隐蔽·持存万物周行无巳的运转, 入浑才能积聚为雄。”
上面我们从“真理发生的源初方式”的艺术本质规定谈到无蔽与隐蔽的关系。“无蔽 ”作为真理性,这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时期所用,后来他建议用“疏朗处”或“澄明”(Lichtung)这个词。把它译为“林中空地”。更直接更具象,海氏“疏朗处”这个概念正是从“林中空地”这个具象而来。“林中空地”作为“疏朗处”是个空旷境域,即自由开敞的空间。在它之中,在场与不在场的任何事物,才拥有了“聚集和庇护”的空间,“让其存在”才能在自由中实现隐蔽与无敞。返虚入浑的这个“虚空”,我们或许可理解为这¨疏朗处¨。也正是庄子所说的: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当今写实绘画对艺术真理性的反思,这种虚空的空旷境域中,真理源初发生的经验应被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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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