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1943年摄于敦煌莫高窟
罗寄梅摄甘肃榆林窟外景(1943年)。图中左侧桥上站立者为张大千
情意绵绵
敦煌之行的拍摄工作虽然艰辛,却不乏甜蜜的时光。忙碌之余罗寄梅总不忘给刘先拍照以作留念。有一张照片令我印象深刻,大漠之中,刘先包裹着头巾,身着大衣,立于一棵斜身枯树旁边,身后站着一只高大的骆驼。眺望远方,眼神中充满着希望。罗寄梅为刘先拍摄照片,选取的是他眼中最美的角度,浓情爱意,尽在这些影像之中。
说起罗寄梅与刘先的姻缘,不得不提黄苗子,他可是在无意之中做了媒人。1940年底,黄苗子从香港来到了重庆,在国民党“中央海外部”任干事。初到重庆的第一年,黄苗子一直借住在重庆中二路罗寄梅的家里。在黄苗子的自传中,重庆借宿罗宅的一年是可堪回味的美好时光。晚上一杯清茶从屈原、杜甫谈到但丁、托尔斯泰,艰苦的抗战山城得遇知音令两人都终身难忘。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因为黄苗子的缘故,罗寄梅得以认识了日后的罗夫人——刘先。罗夫人为安徽贵池刘氏后人。其先祖刘瑞芬追随李鸿章,总理淮军的水陆军械制造,并由此起家,累官至两淮盐运使、广东巡抚,出使过英国、俄国、法国、意大利、比利时等国,是晚清重要的外交官员。刘氏一族庋藏甚富,家有“玉海堂”藏书刻书,声名在外。刘瑞芬的五子,刘先的五叔祖刘世珩,是清末民国著名的文学家、大收藏家,因收藏两部宋刊《玉海》和南唐乐器大、小忽雷而被时人称颂为“前后双玉海,大小两忽雷”。罗夫人母系为嘉兴沈氏,其母为沈曾植的弟弟沈曾樾之女,长期寄养在沈曾植家中。沈曾植为清末大儒,王国维称赞他的成就足可比肩顾炎武,是“学术所寄”、“邦家之光”。
宋皓说:“罗太太回忆,她少年时期曾有一段时间住在五叔祖刘世珩家,就在上海的戈登路,她印象很清楚。有一次去看电影《蝴蝶梦》,演到女主人公吕蓓卡跟她先生一进到庄园大门往里走的时候,罗太太跟罗先生说:‘我们小的时候五爷爷家就是这个样子。’”可想其气派程度。拓晓堂与宋皓每次去到美国拜会罗太太时,92岁高龄的罗太太总会盛装出现,得体的长袍,描绘精细的妆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首饰佩戴齐全,完全保持着老派风范。
宋皓是女生,她的感受更为细致:“与罗太太相比,我们行动比她快,声音比她响,言语更为伶俐。我们常会不自觉地赞叹她说:‘罗太太您太厉害了。’她特别不能理解,‘厉害’不是说一个人很凶吗?怎么形容一个人好,也能用这个词。罗太太会说‘这个东西实在是妙得很’。我们会用很夸张、很豪放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是罗太太一定是内敛、低调的。她的节奏、心态,让我们觉得自己的言谈举止都太粗糙了。她的优雅是已经融在骨子里,改不掉了。所以她常会提醒我:‘姑娘家,不可这么大声说话。’但时间长了,发现我们也改不掉,慢慢也就习惯了。”
黄苗子与罗太太的父亲相识,她的父亲曾是《申报》有名的记者。1940年的一日,罗太太去“中央社”找黄苗子,想了解一下父亲的事情,于是和罗寄梅碰了个正着。罗太太是否一眼相中罗寄梅不能确定,但罗寄梅肯定对罗太太是一见钟情。见第一面时,便提出给她拍照留念。没几日,罗寄梅借送照片之名,再次约刘先见面。深受家庭熏陶的刘先爱好艺术,和罗寄梅有着共同的情趣和爱好,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人走到了一起。
罗寄梅夫妇到达莫高窟后就住在张大千先生和眷属、门生曾居住过的雷音寺里,旧称上寺。据敦煌艺术研究所的苏莹辉回忆,1943年的秋天,当他抵达莫高窟参观时,看到爰翁旧居的壁间戏墨犹存,曾向罗氏伉俪打趣说:“你们的眼福真不浅,面对莫高窟成千上万的壁画、彩塑之外,还能寝(卧原有的土坑)馈(用张府设计的厨房)于大风堂的壁画真迹之下,真所谓福人福地,三生幸事。”于是三人彼此相顾大笑。“雷音寺”也成为罗氏夫妇继“忆梅庵”之外的另一个堂号并沿用至今。
20世纪40年代的摄影器材,按现在的标准是比较落后的,在大漠中,既没有灯光照明设备,又无特殊的胶片。莫高窟和榆林窟的窟门都是朝东的,每天早晨,阳光照射到洞窟的正面,而洞窟的后壁终日见不到阳光,特别是有些洞窟的中央有塔柱,正好把阳光挡住,使周围的壁画很不容易看清。当时张大千和弟子如果要临摹洞窟内部或者后壁的壁画时,就只能点着蜡烛画画。
张大千的一张非常有名的照片,就是在榆林窟内带着弟子临摹壁画的工作照,这张照片就是出自罗寄梅夫妇之手。这张照片从曝光的时间和亮度来说都掌握得很好。罗寄梅夫妇利用拍摄经常使用的反光板,将阳光折射到洞窟内,才拍摄到了这幅效果上佳的大千先生在洞窟内临摹壁画时的照片。张大千看到这个好办法时,不由得大叫起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好办法,早知有此,也不至于将安西城内的蜡烛全都买光了。”此后,张大千和弟子也学用此方法,反光照明,解放了双手,临摹壁画不仅加快了速度,也提高了临摹的质量。
这段经历令大千先生和“忆梅庵”主人夫妇成为终生最密切的挚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张大千居住在美国加州的“可以居”、“环碧庵”,罗寄梅夫妇多次赴加州探望,为这一时期大千先生的生活留下了一批珍贵的摄影照片;而大千先生不仅将一些私密的事物交与罗寄梅夫妇办理,留下了许多往来信函,也将许多“可以居”、“环碧庵”案头文玩送给“忆梅庵”主人夫妇留作纪念。这是几十年的相知相交的积累,也是一段历史的见证,也是情谊所在。
1945年张大千70大寿的时候,特在日本“高诚堂”和“玉川堂”定做了牛耳毫木制笔及牛耳毫竹制笔,木制笔管上书绿色字“艺坛主盟”,红色字“己酉四月高诚堂特选牛耳毫特制恭介大千居士七十大庆”;竹制笔管上书蓝色字“艺坛主盟”,红色字“大千居士七十大庆”,绿色字“己酉四月玉川堂特选牛耳毫特制恭介”。这是张大千旅居巴西期间,特地托了人情,重金收购了一磅牛耳朵里取出的绒毛,这一磅牛毛需从20万头牛耳中取得。张大千将牛耳绒毛带到日本的“玉川堂”和“高诚堂”两家笔庄,制成50支毛笔,加工费就花了700美元。
牛毫笔制成后吸水饱满而有筋骨,宜于写字,画则写意最佳。大千先生兴奋地将牛耳绒笔命名为“艺坛主盟”:“既然用的是牛耳毛,用此笔如同执牛耳。”他还专门赋诗一首:“雄狮百胜恣横行,执耳升坛众与盟,所向从来无劲敌,敢从纸上笑书生。”牛耳毫笔是张大千最为中意的毛笔,他曾将“艺坛主盟”牛毫笔赠送给毕加索、谢稚柳、“儒将”黄达云等人,这都是张大千所看重之人。大千先生去世之后,张氏后人捐赠给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大千遗赠中,四支大风堂选毫中就有“艺坛主盟”牛耳毫笔。赠予罗寄梅夫妇的达四支之多,足见两家情意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