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女人。自我。他我。抽象的我。象征的我。
房子。庄园。港口。街头。现实的世界。梦中的世界。
冷暖色彩对比强烈,落笔咄咄逼人,仿佛是他过于旺盛的血气、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头脑中冲撞发酵而又来不及仔细梳理的混搭结果。
但别看是这样显得有些稚气的实验性的笔法,却并非胡来一气。在抽象与变形之间,在色彩的合理调度之间,笔笔可是有着有落的。
一个稚气初脱的青年,在自我艺术道路的前期探索里,就能抓住所描绘对象的神气,幻化出自己的手法来,他真是足够勇敢,充满着非凡的才气。
相当于他的自画像的《吹笛者》正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它让见到它的西方评论界吃惊不小,并因之发出由衷的赞叹:原创的作品,多么的迷人。
原创──真可谓一语中的──它正是朱沅芷信奉一生并追求到生命破碎的那天的、属于他的真理。
今天若有一个艺术家能寻到这样的图式与符号,基本上就可以停止思想、躺在暖被窝里享受复制符号的快乐了。
但那于朱沅芷,不过仅仅是他小试牛刀的自我革新的开端。
我想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钻石主义”(Diamondism)这样一个说法,在知道朱沅芷之前,我也没有听说过它。
原来这是朱沅芷在1930年代至40年代左右,也就是他25岁到40岁之前的这一段岁月,艺术创作到达巅峰时期创造出来的、自我命名的一个艺术理论。
朱沅芷是属于那样的一种人,智力高度发达,好奇心重,知行合一。一旦他脑子里有什么想法,便要将好奇心与这些点子拿来进行反复的实践。
他早期的绘画作品由大块的色彩而构成,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之后,另一种更迷幻的色彩语汇便由他的笔下诞生出来了:色块与色块之间在渐渐靠近,色差与色差之间在逐步协调,块面与块面之间在相互重叠,好像每一块色块都在魔幻般地重组与还原。
创新感没有消失,而一种成熟的个人风格却随着这些色块的重组,显现在他的笔下。
那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穆哈特王妃》时所受到的震慑与讶然:1930年代左右,世界上竟已有人早早地画出过这样好的作品了吗?
那些小块面的斑斓的色彩,橘黄、明黄、青铜绿与宝蓝色,相错交织,颗颗正在闪烁的钻石,组合出一个笼罩在一片光芒里的美丽王妃。
再一看他1930年及1933年创作的两幅《最后的晚餐》,在艺术样式上同样颠覆了古典主义的同名作品,对圣经的每个人物及内在的精神也作出了完全属于他的解读,我心悦诚服地、无可否认地将他这一个时期、这一个系列的作品,看成是他一生中最重要、最经典的代表之作。
当然,当时委托他创作这个题材的教堂不会像我这么惊喜莫名,他的作品太前卫了,强烈的现代主义的风格与其中隐含的反叛精神,令正统的西方人难以接受,教堂拒绝收下他的心血之作。
但这恰恰从反面证实了朱沅芷具有的开拓性与颠覆性。
这样的创新精神,是他永远的魂魄所在。
但朱沅芷又并不仅仅只是埋头打磨他人物与圣经题材的“钻石”,超现实主义的自然梦幻之景,也是他热爱的创作题材之一。
这种热爱,一方面自然是受了当时盛行的艺术流派的影响,另一方面,却是他在情感上对现世的一种超越。
20年代末,朱沅芷得到赏识他才华的法国穆哈特王子与王妃夫妇的引荐与支持,曾前往巴黎去发展自己的艺术事业,首次在那里居住过三年。
巴黎是世界艺术的中心,朱沅芷在这里结交了朋友,有了自己的恋情。他的作品不仅进入了独立沙龙的展览,而且在巴黎历史最悠久的画廊举办了自己的个人展览,紧随而至的艺术界众多的评论,对他的惊艳亮相也作出了回应与充分的肯定,显然,他于顶尖儿的西方画坛占住了他的一席之位,这是何等的令他意气风发啊。
他爱巴黎,远远大于对旧金山的情感。
此段时间,到后来的十来年的人生时段,在美国与法国之间往返的朱沅芷,一直在画布上描绘着另一种梦幻似的空灵景象:如童话般静止的璀璨的世界里,人们在静悄悄地走动。城市与自然景色的光,在无穷变化中被拉长或隐退,房子、树木、月亮、星星,好像都在他的画中做着一个悠长的梦。
更多的时候,画面中几乎没有多余的人,一个人影、一只鸟儿、一匹马、一个小动物,在太阳眩目的光晕中,拉长了身影奔过去、飞过去。
在他笔下的女人既写意又曼妙,不太像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是些精灵,或传说中的天使,身姿柔软,像布娃娃一样飞翔在他构造的时空中。
我不太确认这仅仅是他的一种艺术风格,还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精神已呈现出一种压抑与分裂的状态。
或是,离开母亲时埋下的忧伤的种子,那些乡愁,已在他的心中开始发芽,布满他的画面,充塞他的精神。
朱沅芷的艺术生命在他30来岁时就已到达了创造的顶点。他的惊人的才华,连巴黎最有名气也最傲慢的艺术家也要真诚对他说一声:你值得留下来。你应该成为来自中国的最伟大的艺术家。
可是他的艺术才能的更大发挥,以及情感的成熟时期,并没有因他无比的锐气与凌厉的进取精神而到来。
一直没有到来。
朱沅芷的生活,一直随着西方的时局动荡而起伏变化,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市场萧条、全球经济危机、欧洲战争爆发这些因素,直接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与艺术创作,使他一次次陷入被动与困境中。
更因他是一个中国人,他的两次爱情都没能如愿成功。可爱的姑娘可以因仰慕他的才华而爱上他,但姑娘的全家人却不会这么想,要将他拒绝于门外;等可以接受他的另一个姑娘真的与他结了婚,而且有了女儿,而此时他在精神已经有所异变,正常生活难以保持,爱情最终也只好离开了他。
又因身后国力弱小,已跻身于世界最优秀艺术家行列的他,也难免不受着种族主义带来的歧视。
没有饱满的情感生活,经济上也缺乏保障,更不能取得文化上的认同,那种孤军奋战、回头无岸的现实,人稍作想像都会打个寒噤。
人向外扩展的意愿受到死死的钳制,就必会在精神上进行逃逸。
与世界缺乏互动、难以得到他爱的人,自爱的能力也会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