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人社会生活的缺失,并非物质而在精神;中国当代艺术创作的缺失,不在技法而在信仰。
所以,中国当代艺术,不在于技法的如何精进,而在于如何找到适合自己的形式;不在于对形式要素创新的痴迷与执着,而在于如何实现传统的有机转化;不在于远离现实生活之上对自己小聪明的炫耀,而在于如何深潜于生活之中对其大智慧的体悟;不在于艺术之外对自己体力与智力的尽情挥霍,而在于心平气和地对个体生命玄幽与微妙的体验与感悟;不是为了如何取悦于西方社会、资本及主流意识形态,而是如何去把握与呈现内心原初的感恩与感动……惟其如此,中国当代艺术才能站上一个新的高度、进入一种新的境界。而在西藏地区艺术家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艺术家们不同程度的感恩与感动、体验与感悟、痴迷与执着、承续与创新、转化与呈现,这在一定程度上不断改变着艺术家艺术理念及其风格的同时,也在不断改变着中国。
西藏本土艺术家,普遍将绘画创作当作一种信仰与修行。在与西藏当代许多艺术家交流中,在涉及为何而创作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如下观念:不需要过多地考虑技法和理念,只需要去画。虽然有对自己艺术观念无以名状时的自谦,但无形中却道出了艺术创作的一种至高追求与境界:除却理念与目的,创作成为个人身心的自觉行为与生命存在的自然状态。这不仅体现在他们绘画题材、风格上与自然及其宗教的黏连关系,更体现为一种深层次的绘画理念,也就是说绘画成为一种精神信仰。信仰并非仅仅是个人固定性的行为仪式、对偶像功利性的崇拜,抑或简单化的朝圣,更非博取功名的法力、聚敛钱财的利器,在其深层次上,信仰是一种身心获得净化的修行之路、精神获得寄托的探寻之旅、灵魂寻找家园的跋涉之途。本次邀请展的绝大多数艺术家,将艺术创作当作自己的信仰来修行、探寻与跋涉,长时间以来,他们举目观察、面壁静思、凝神取象、挥毫呈现……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当代西藏社会生活的视觉文献,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对于生活的激情与韧性、对于生命的信念与执着,以及精神所能触及的海拔高度。
这种状态下创作出来的作品,无论形式多么简单、技法多么稚嫩,但由于其虔诚与真诚、纯净与透明,会充满艺术作品原初的生机、灵气、质朴与感动,这是艺术的生命所在,也是当代西藏艺术深层次价值之所在。
当然,我们在西藏艺术家作品中也看到了艺术家探索时的矛盾甚至痛苦:身份与文化认同、宗教与信仰坚守、传统与现代冲突……但这恰恰证明艺术家们不断的思考状态及其艺术作品的深层价值,正因为如此,西藏当代艺术不仅成为西藏当代社会的文化写真,也为当代社会的艺术发展,提供着一种新维度的探索,更为其不断发展,拓展出更广阔的空间。
无论如何,西藏及西藏当代艺术都成为一个高度,但不止是地理空间的纵向高度。海拔越高,越是缺氧;但高海拔虽然导致空气的缺氧,然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艺术家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坏事,它也带来了对氧气的极大利用,韩书力先生通过在高海拔地区近四十年的生活与创作阅历,“才发现缺三分之一氧气的高原对我反倒是相宜的,那点氧气刚好够我有限的体力去做最想做的事,刚好够我的大脑记住别人对自己的友善关爱而装不进别人对我的恶意与伤害。”(韩书力:《遥远的西藏》)高海拔带来了宽思域、大视野。理性思考让人头疼,但恰恰却激发出了人的直觉与灵性。以直觉与灵性待人接物,自然觉得简单异常、舒服妥帖。
更为重要的是,高海拔的缺氧同时带来了纯净与透明。自然环境的纯净透明只有在高海拔地区才能找到,但纯净与透明不仅仅是空气与日照,更是人际关系的写照。与藏族同胞或长期生活在西藏的人们接触,首先感到的是交流的简单。与人交流,不需要过于客套、不需要动用心机,而是能感受到人的“灵气”的恢复,常常是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就会感到思想的沟通、心灵的默契。
纯净透明,不仅仅是自然环境或人际交往的理想状态,更是艺术创作的至高境界。
任何艺术创造,都不可能脱离特定的文化母体而坦然前行。但由于长期的惯性思维,我们对待传统的态度,要么将其“繁化”,觉得传统博大精深,每个人穷其一生也难得其皮毛,于是索性对其敬而远之,将“现代”作为反击的利器,常常以反叛传统的面目出现;要么将其“简化”,即索性将文化艺术的丰厚底蕴简化为具体的技法,如在绘画中以《芥子园画谱》等的临摹作为终生绘画的目标。任何博大精深的传统或文化,如果没有个体成员的自觉认同,那就只能成为自恋狂的精神鸦片或虚荣客的门面标签。藏族独特的地域空间所造就的坦诚纯粹的文化塑造与宗教信仰,不仅使得本土艺术家对独特的民族、地域、宗教文化及其传统进行自觉认同,同时也使外来者的心灵朝圣之旅变得踏实稳健、丰富多彩。与传统的当代藏族绘画以题材为标识不同,西藏艺术家主要为两类:一类是西藏本土的藏族艺术家,以这样整齐稳定的阵容集体亮相,不太多见;另一类是汉族艺术家,他们长期生活在青藏高原,藏原成为他们精神与艺术的恒久家园,他们自身也已自觉或不自觉地完成了藏文化信仰者与传播者、汉藏文化沟通者的角色定位。
西藏从来就不是一块自我封闭的高地。文化上不仅与汉文化传统血脉相通,也与尼泊尔、不丹等国连筋带骨;不说历史上德、英、法、美等国各色人等多种动因、多种形式的进入带来的交流,单就西藏本土艺术家数十年来在世界上数十个国家的作品展示,让他们对西藏、对自己、对艺术有了全新的认识。
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对西藏当代艺术家及其艺术创作的了解与认知已经远远滞后。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西藏从来都未曾自我封闭或与世隔绝,因此西藏的封闭与隔绝,并非西藏自身地理位置的封闭与隔绝,而是我们自身认知、心智与信仰的封闭与隔绝,正如艺术家的封闭与隔绝,并非他所处环境的封闭与隔绝,而是因其自身眼界及境界的自闭。对西藏当代艺术的陌生与疏离,并非其当代价值不高,而是我们因观念的保守与视阈的狭窄所造成的鼠蛙之见所致。
(作者系上海大学教授,本文发表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编辑:刘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