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语
黄宾虹明确了“院体与文人(士夫)”和“文人与士夫”双重的区分。第一个是区分院体(作家)与士夫(文人)。黄宾虹明言,“士夫画与作家画不同,其间师承,遂有或异。”“世称北宗首推李思训,用金碧辉映,为一家法。后人所画著色山水,往往师之。……南宗首推王维。维家于蓝田玉山,游止辋川。……读其诗,诗中有画,观其画,画中有诗。文人之画,自王维始。”[41]在这里,黄宾虹明确区分了士夫画与作家画,然而不仅只此,在黄宾虹这里,其实还隐含着另一重区分。诚如明季董其昌所言:“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42]继此,黄宾虹亦认为:“理法之外,当详气韵可也。”[43]在这里,气韵不仅是气韵,更是士夫之气韵。气韵的前提乃士夫及其道统认同。这是他的第二个区分,即士夫与文人之别。
黄宾虹之所以认同宋元,并提出“明人枯硬”、“清人柔靡”和“启祯崛起”、“道咸中兴”一说,这背后不仅仅是笔墨理法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对于整个士大夫这一政治文化传统演变的自觉。如果说宋代士人企望“得君行道”,明代王学在高压政治下转向“觉民行道”的话,那么清初这一群新士人走的则是与前述两者不同的路,在“得君行道”、“觉民行道”两愿都不得遂的情况下,他们的眼光转而关注“县”以下的地方社会,努力地想将一套儒家的理想安放在乡里的层次。[44]相对而言,清季的知识人的认同更接近“觉民行道”。但即便是“觉民行道”也只是阶段性的,整体上已经不再是诸如两宋那样的“道统”时代了。
如果说以上潜在地构成了黄宾虹反思之对象的话,那么问题在于,黄宾虹为什么如此反思呢?
20世纪初,随着科举制的被废除和士大夫传统的终结。“意义危机”自然地成为现代中国思想危机的一个重要层面。而当新的世界观和新的价值系统涌入中国,并且打破了一向借以安身立命的传统世界观和人生观之时,问题变得尤为困扰。各种争持不下的新说使得传统价值取向的象征日益衰落,于是中国人陷入严重的“精神迷失”境地。[45]有意思的是,革命派也好,保皇派也罢,当时皆在利用“晚明记忆”。[46]黄宾虹亦然,不论对宋元的迷恋,还是对晚明的想象,抑或对道咸的执著,种种体认不仅来自绘画史本身,亦源自他对于自己所处情境的自觉与反思。他念兹在兹的是“士夫”或“士气”,而支撑“士气”的正是“道统”。这本身便是对“意义危机”的自觉回应。
毋庸讳言,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认同,我们既不可简单地将其归结为保守,更不能将其当做激进对待,保守与激进已无法概括诸如黄宾虹这样的知识人的政治文化心理。但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位不完全意义上的“清遗民”,其一言一行、举手投足之间都不乏对这个时代生活、政治的深刻体验、自觉与反省。如果说普遍意义上的“清遗民”是“抱道自逸”、“抱道自任”的话,那么黄宾虹则不然,其背后隐含的是“道统”的自觉。也就是说,“抱道不自逸”,“抱道不自任”。当然,对于作为画家的黄宾虹而言,尽管常常处在“仕”与“隐”的两难中,但他并不意在“仕”,毋宁说他只是为了树立独立人格,进而在“道统”与“治统”之间建构一种张力关系。
(作者单位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
原载《文艺研究》2012年第5期。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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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刘国松在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的讲座,2010年5月,未刊稿。
[2]黄宾虹:《山水画与道德经》,《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397页。
[3]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页。
[4]转引自钱穆《理学与艺术》,《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六)》,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40-245页。
[5]钱穆:《理学与艺术》,《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六)》,第245-247页。
[6]黄宾虹:《籀庐画谈拾遗》,《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页。
[7]黄宾虹:《艺观杂志发刊辞预布》,《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293页。
[8]黄宾虹:《艺谈》,《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387页。
[9]黄宾虹:《画学要恉》,《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第490页。
[10]黄宾虹:《画学之大恉》,《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280页。
[11]王小甫:《中晚唐的士大夫及其政治态度》,陈苏镇主编《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193页。
[12]刘子健(James T.C.Liu):《两宋史研究汇编》,台湾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258-259页。
[13]余英时:《宋代士大夫的政治文化概论——〈朱子文集〉序》,《士与中国文化》,第519-522页。
[14]黄宾虹:《画学臆谈》,《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373页。
[15]黄宾虹:《雪庐画社讲演笔录》,《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277-278页。
[16]黄宾虹:《国画分期学法》,《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第301页。
[17]黄宾虹:《梁元帝松石格诠解》,《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412页。
[18]黄宾虹:《某刊发刊词》,《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410页。
[19]黄宾虹:《某刊发刊词》,《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411页。
[20]黄宾虹:《黄山画苑论略》,《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第311页。
[21]黄宾虹:《画学通论》,《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106页。
[22]黄宾虹:《讲学集录》,《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100页。
[23]滕固:《关于院体画和文人画之史的考察》,《滕固艺术文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页。
[24]罗志田、葛小佳先生发现,康熙时代已实现二统合一的说法,渐为很多(士)人(包括李光地、李绂,乃至黄宗羲,等)所接受。这也恰恰说明了士阶层及其道统意识的崩解。参见罗志田、葛小佳《道统与治统之间》,《东风与西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9-20页。
[25]赵园:《明清之际的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9、262页。
[26]黄宾虹:《画学篇释义》,《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481页。
[27]黄宾虹:《自题画》,《黄宾虹文集·题跋编诗词编金石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页。
[28]黄宾虹:《刘介一画展小言》,《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388页。
[29]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任菁译,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18页。
[30]参见高居翰(James Cahill)《气势憾人:十七世纪中国绘画中的自然与风格》,李佩桦等译,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9-90页。
[31]黄宾虹:《自题画》,《黄宾虹文集·题跋编诗词编金石编》,第32页。
[32]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论》序,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页。
[33]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页。
[34]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页。
[35]黄宾虹:《黄宾虹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581页。
[36]黄宾虹:《黄宾虹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页。
[37]黄宾虹:《讲学集录》,《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97页。
[38]参见李明《“道咸画学中兴”说研究》,中央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10年。
[39]罗志田:《章太炎、刘师培与清代学术史研究》,《近代读书人的思想世界与治学取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
[40]黄宾虹:《讲学集录》,《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89页。
[41]黄宾虹:《古画微》,《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第204页。
[42]方闻:《心印》,李维琨译,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59页。
[43]黄宾虹:《与傅雷书》,《黄宾虹文集·书信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218页。
[44]王汎森:《晚明清初思想十论》序,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页。
[45]张灏:《新儒家与当代中国的思想危机》,《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98-99页。
[46]参见秦燕春《清末民初的晚明想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页。
【编辑:于睿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