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何多苓
访谈时间:2012年7月19日
访谈地点:三圣花乡 何多苓工作室
访谈:王鹭 / 文字整理:颜宗忠、唐书婷
王鹭(以下简称王):何老师是马老师最得意的门生,也是77年恢复高考之后考入四川美术学院的,能不能聊一下您跟马老师认识这么多年来之间发生的情缘?
何多苓(以下简称何):我是77届,也就是恢复高考之后美院第一届学生。考上美院之后,马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马老师大我六岁,当时应该才30多岁,还很年轻。我们当时进校的时候就知道,马老师是美院非常有名的教师,他当年是神童嘛,很早就有名气,而且像王龙生都是他的学生,他的学生中有些年龄比他还大,马老师是美院最德高望重的教师之一,非常的敬业。
王:当时班主任相当于现在的专业课老师,是吗?
何:是专业课老师,还要管一点行政,像学生的生活,组织工作之类。我们当时觉得马老师跟我们之间完全是朋友关系,年龄也跟我们差不多,显得很年轻,现在马老师看起来仍然很年轻,甚至比当年更年轻了,因为他非常活跃。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画画得很好,我们当时看到马老师画的那种非常漂亮的灰色调,觉得一定要学到手。
王:马老师他对色彩的研究非常深。
何:对,他现在还在教学生。当然能否学到马先生的色彩技巧,取决于个人的素质,不一定全学得到,但的确能从中受到不少启发。我记得我就是在马老师那儿知道色彩的组成、对比色原理以及补色原理的,比如怎样去构成画面的色调等,这些都是马老师交给我们的,更是从马老师的画中体验到的。美院其他教师画得好的有很多,但是马老师有一点比较突出,就是他画面的色块组织的非常漂亮,所形成的色调也非常独特,这一点对我现在都还有影响,而且终身受益。我每次画一张画的时候,就自然而然会想到马老师当初跟我们讲的怎么去组织画面的色调,怎么让这张画的色调区别于下一张画,到现在我都在追求这个。比如说几张画并列在一起的时候,这张画的色调应该区别于下一张画,然后严格来说这张画上的色彩都不应该在下一张画上出现,当然这是个很终极的要求,实际上不容易达到,但马老师让我们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马老师在现在的教学中,比较爱用的一个方法是“转调”,“转调”这个术语是从音乐作曲法中移植过来的,就是说完全相同的一幅画,从冷调子转成暖调子,在这个中间还有无数个层次可以变,变的时候,这个画从上到下的所有的色彩同时转变,它们之间的比例关系不变,但是同时转到另一个色调上。
王:其实相当于色彩的明度、纯度和色相三者的关系,色相在转换,但明度、纯度一直跟着它自己的调子在走。
何:对,这个在电脑上看得很清楚,但是当年是没有电脑的,马老师在这方面天生就有很敏锐的感觉,而且他一直把这一点教给学生,要求学生,包括现在对学生的教学中,经常进行“转调”的练习,要求学生把同一个画面进行几种不同层次的变调。这个有些学生做的比较好,有些学生做的差一点,这看个人的悟性了,但是我觉得他这样要求是对学生非常有好处的,因为这样一种能力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是天生就有的,但是他可以通过训练获得。我觉得这种色彩能力,就是色彩表现,色彩转调这些能力,应该是油画的一个非常的长项,就是油画最主要的长项,区别于其他画种的,所以我觉得马老师他是抓住了重点。当时在对我们的指导中,对我们的每一幅画,马老师都进行了这样的要求,其实当时不一定真正能够悟到他的用意,但现在回忆起来,其实马老师就是在对我们进行色调转换的要求,这也是我们有时在实践中能够体会到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马老师是非常有前瞻性的,对色调的研究非常透彻,并在他自己的画和教学中一直贯彻使用,单从这一点来说,马老师是我们教师中非常突出的一个。
王:其实现在也能感觉到,我记得我们每次做教学检查的时候,马老师对每个系的同学、老师摆出来的基础课色彩作业,不管是色彩构成也好,还是小的色彩稿也好,只要跟色彩相关的他都非常认真的去看。他对油画的要求也十分严格,每次我们教学检查的时候,油画系是检查时间最久的系,每张画他都会很认真的去看,很认真的去挑。
何:是啊,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马老师天生是个教育家,从对我们那会儿开始进行教学一直到现在,他都70多岁了,对学生的要求几十年如一日,这跟马老师个人素质是分不开的。大家都知道马老师的身体特别棒,精力特别旺盛,这么多年我觉得他都没怎么变过。
王:对您受益最大的,还是色彩方面。
何:我觉得是这样,而且整体在做人方面,马老师也是一个表率:过人的精力,对教学的认真投入,还有他对画画的投入与热爱。有几点我印象特别深——当年我在重庆的时候,正好是夏天,天气燥热,让人特别难受,我记得大概中午的时候我去找马老师,他那时住在顶楼上,学校宿舍的顶楼。我去找他,他的楼上已经热的不行了,我走进他屋子,门是开着的(他从来不关门),我一摸墙壁都是烫手的,只听到有个小风扇在呼呼的响,我再走进探头一看,一个小风扇对着床吹,马老师和他女儿两个人正躺在床上睡午觉,我当时真觉得佩服他,那么热的天他都能睡得那样从容与安稳定,这样小一个风扇吹着能起什么作用呢?根本没什么作用,墙壁都是烫手的,但马老师却睡的很安详,很淡定。我对他的印象之所以特别深,就是他的那种淡定感,对生活没过多的奢求,就是始终如一的热爱和享受生活,执著的追求艺术,这些在当时都给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王:他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家,更多是一个教育家,相当的包容,各种各样的艺术他都会引导。
何:马老师教学这么多年,他对学生的要求,就像你刚才说的绘画系的学生有时候会觉得,马老师要求太严了,确实如此。因为我自从进了这个学校以后,就参加研究生毕业答辩,有两次马老师都是让他自己的学生过不了关,尤其是第二次,我们在评过他学生作业的时候,他就直接说:“这个不行,这个是我的学生,我觉得他的作业不行,过不了关。”
王:他说的不行,其实他觉得这个学生没有发挥到最好。
何:有种种原因,比方说家庭比较困难,挣钱去了,这个是原因。但是这个原因不足以说明问题,教学就是只看你的作业成绩,看你的画面,没达到就会不让他过。马老师虽然是当老师和当院长的,但是想着开什么后门啊之类的,这是不可能的事,很多学生叫我去找马老师,我说我就是马老师的学生,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了,我不去碰这个钉子,我也不让马老师为难,我们都很清楚,马老师在教学中这种超然的态度,我们绝对是要尊重的。
王:我听说您当时是那一届画的最好的。
何:刚进校是这样。
王:因为我听到很多人在说,当时何多苓先生画的最好,很多人都在模仿。马老师他会对画的好的学生有更多的照顾吗?
何:马老师这一点区别于很多老师,他对学生一个是要求严格,第二呢,学生的长处他会去让你发挥。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画肖像,就是课余的时候画人物肖像,画完之后,马老师拿着我的这幅画跟其他的学生讲,他说:“你们看他这个嘴唇,是怎么画出来的,你看你们画的嘴唇就那么不一样,嘴缝就这么点,就差这么点,你们就差这一点关键,你看他就画出来了,他那个嘴唇看起来是活的,是柔软的,而你们画出来的就是死的”。可能我当时得到了表扬,所以印象特别深。我觉得马老师他是一个善于发现别人优点的人,就是你有一点长处,他都能看得到。后来我听说就在入学考试的时候,马老师帮我说了话,因为我当时那个素描自己觉得发挥的很好,我的素描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讲究空气感,画的不那么结实,因为石膏灯光一照,特别感觉石膏在灯光下那个透明感,自己好像画的淋漓尽致。后来听说在打分的时候引起了争执,因为它确实不太符合学院派的标准,马老师他就肯定了这种画法,他说这种画法肯定是比较另类,但是确实是张好画。
王:他会照顾每一个学生自己的特点。
何:他并不是以自己的要求为出发点,是严格的按照体积划分了,他画油画的时候就是这样。
王:可能其他老师会觉得这张画没有达到一个标准,马老师他会觉得这个学生他是有这样特点的,通过他能把这个特点发挥到一个长处,其实这个长处也就掩盖了他的某些缺点。
何:马老师也跟我指出,这张画画的不结实,其实他也理解这是我的一个表现的方法,但是肯定画的更结实一点会更好。反正我觉得从马老师刚开始给我们当班主任到后来在川音教学多年相处的过程中,我们跟马老师就像哥们一样,我们跟他说话都是拍肩打背的,大家根本没有把他当成老师,本来年纪也跟我们差不多,跟他的关系就特别好。
王:您毕业之后就到了成都画院,后来是怎么进入川音成都美术学院执教的呢?
何:你是说进这个学校是吧,那是因为我原来对马老师夸下海口,那会儿学校还没有研究生,有一次谈到这个问题,因为我的很多同学都在我们这个学校上过课的,我当时对马老师说:“假如这个学校开始招研了,我帮你带研究生”,马老师说军中无戏言哦,我说没有、没有,结果没想到过了几年,这个事就兑现了,真是学校招研了,马老师就跟我说上次说那个话还记得不,我说你说了算。其实我就是上大学以前当过老师,后来再没教过学,我觉得我不像马老师那么舍得教学,首先我对教育没那么投入,其次在教学的方法上没受过那么系统的训练,但是马老师叫我,我说那我客座吧,担任客座,但是你别叫我开会就行了,我怕的就是开会,他什么会都不叫我,上课就行。
王:马老师非常宽容啊。
何:对,非常宽容,而且马老师从来对我没有任何别的要求,上次我办个展,前年开始要办个展,我向马老师请假,我说我能不能不来学校了,每次都要早起,走一个小时的路,这个压力很大,马老师也同意了,但是我赖到现在也没去上课。
王:但是您也是带了很多届研究生。
何:对,我是带了很多学生,反正我是尽我的力量吧,而且马老师那种教学方法我是用了的,就是对他们进行色彩训练,比如说转调这个概念我是经常用到的,受马老师的影响,因为这个是马老师给我印象特别深的一种教学方法,就是训练学生的主观能动性,而不是被动的去描绘客观事物,而且马老师在教学方法上极有风格,他对学生的要求,不是按他的风格去画,而是按学生自己的方法去画,他从旁边加以指点,因为马老师他都看得懂,所有的画法他都心领神会,这一点证明他是天生的教育家。最好的老师就是这样,他是要求学生自己去悟到一些东西,而不是强加给学生。
王:用自己的长处去发扬长处,有一句话我觉得讲的很好,意思是说宁愿去花一生的时间去发扬你的长处,而不去花很多天去改正你的短处。我觉得这句话是很有意思的,它是说把人的主观能动性和最优的地方展示给别人,以一个最好的方式展示给别人,自然你自己的缺点就会被忽略。
何:我想要做一个好的教师,他就应该去做这个工作,去发现学生的长处,然后让学生发挥出来并且启发学生去发扬他的长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要改变自己自身的一些东西其实是很困难的,而且你没有必要去羡慕别人,从头到尾去学习别人,你可以借鉴,但是最后还是要自己走一条路,艺术这条路呢严格说来是要自己走的,别人也好,教师也好都只能起一个引导作用。我觉得马老师这一点做得非常好,所以他才能有那么多学生,他这种桃李满天下的情况,我觉得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这次这个展览我们合计了一下多少人能参加,那太多了!从我们这届开始,我、张晓刚都是他的学生,一直到现在像何千里、曾朴他们都是他的学生,徒子徒孙都得参加,这个阵容太庞大了,我觉得美术馆都装不下。要是从广义的角度来说更多,我的所有学生也都应该算马老师的学生。
王:那时候师生关系是非常近的。
何:非常近,跟马老师关系处的太好了,一直到现在跟马老师都是哥们关系。
王:马老师的作品跟您的作品是不是受了一些当时俄罗斯风格的一些影响,像马老师他是画风景的,他画俄罗斯暖调的这种感觉比较多,但是也有比较忧郁的气质在里边,您的作品也有。是不是当时受了这样的一些影响?
何:从我们以上的几代画家受俄罗斯影响很重,马老师受的影响比我还要重。他在这方面要求很唯美,他的风景画画得非常美,而且他的色彩能力把风景表现的那么漂亮,那么忧郁,那么有气质,这一点都是受当年俄罗斯风景画派的熏陶,但是他又能够把它变成自己的语言,马老师的画实际上跟正宗的俄罗斯画派有一点区别,他是讲究一个比较结实的轮廓里边的整块的色彩、色调,很多块状的色彩的对比来构成一个画面,不是那种画的很柔和的东西,而在每一个区域里面色彩在这个调子里面调的非常饱和,然后它画上去,他对学生的要求就是这样。他讲色块的组合,色块的并置,这些并置之间构成一个总的色调,这点马老师做的非常好。
王:看到很多您的作品,还有很多当时艺术家的作品,其实都受到了这样的熏陶。
何:对,但是我们只是部分的用到,这个实际上跟个人的能力,还有画法上也有区别,不能完全做到马老师的这种色彩如此考究,但是始终在我头脑里有这个概念,怎么去组织画面的色调,至少在构思这个画面而且开始画的时候,色调的组合必须要先想好的,在画的过程中去丰富它,马老师这一点对我们的影响是终身受益。
王:今年是马先生执教生涯50周年,也是马先生执教50年师生同仁作品展的开幕,在这个时刻,您有什么话想跟马老师讲?
何:马老师在我的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办这么大型的个展,所以我个人非常期待,而且这次从我们开始一直到他的徒子徒孙,这么多人济济一堂,这个阵容是非常盛大的,所以我觉得这个展览应该是一场盛事,非常大的一个艺术活动,所以我个人很期待这个展览,而且我觉的这个展览一定会很成功,我作为马老师的学生,作为马老师的同行,应该算是马老师的同辈人,我在这很衷心的祝福马老师这的展览圆满成功,马老师本人健康长寿,永葆艺术青春。
王:谢谢!
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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