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义
王广义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无法绕过的名字。他一直被贴着政治波普的标签,这让他功成名就,也让他饱受误读,这一次他尝试从另一个角度重塑自身的艺术线索。
如果一个人站在今日美术馆的那间展厅里,会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压抑混杂着肃穆。
挑高12.5米的墙壁四面呈斗形,5000余个装满大米和谷糠的麻袋沿四壁层层堆积,一直堆到天花板,把900平方米的空间撑得只剩下中间不宽的一条,周围漂浮着麸皮的粉尘和味道。这就是《自在之物》,王广义特意为自己的大型回顾展创作的新作。
美术馆外面的花园里,艺术家点燃一支雪茄,十分耐心地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摆出不同的姿势。十多分钟后,下一家媒体记者到来,他又配合地穿过咖啡厅,走到美术馆门前继续拍照。“今天阳光还不错,比较适合(拍照),”王广义甩了甩他那头标志性的长发,和记者闲聊。
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界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之一,与同样功成名就的张晓刚、岳敏君等人相比,一直以来围绕着王广义的争议最大。一切都因为上世纪90年代开始创作的《大批判》系列,那些嫁接了政治图像和消费符号的画面让王广义声名远播,而此后不断地重复创作也为他带来了数不清的误解和非议。
“消除大家对我作品的误解?这个我倒没有刻意要去做。”王广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可能我就是一个历史感很强的人,做个展是将自己的整个历史线索放在这里,是很严肃而神圣的事情。”
三十年来中国当代艺术被忽视的线索
虽然很早就蜚声海内外,但王广义却很少在国内做个展。迄今为止,他在国内唯一一次个展是在2008年,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OCT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视觉政治学:另一个王广义,”和这次的回顾展一样,策展人也是黄专,那个展览专门讨论王广义艺术中的政治经验和问题。
王广义说,那次展览开始前,艺术界“反应也很大”,大家都想看到王广义的架上作品,“结果一张都没有”。令人既失望又惊讶的是,那次展出的全是他1980年代以来的装置艺术,从1989年在珠海创作的《易燃易爆》到相对较新的《冷战美学》。这与大家熟悉的“架上”王广义大相径庭,因此叫做“另一个王广义”。在艺术家本人看来,展览名称“很口语化,从传播意义上很有效”。
与“另一个王广义”相比,很显然,作为今日美术馆十周年的纪念展,王广义这次的回顾展更具学术野心,旨在将艺术家1980年代以来的整个创作脉络进行梳理,而这条线索,从时间上来说几乎与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史重合。展览的名字也充满学术味道“自在之物:乌托邦、波普与个人神学”。
从1990年开始,经历过“85新潮”运动、创作过《凝固的北方极地》《后古典》和《理性》系列后的王广义,绘画风格突然转变,开始创作他后来最广为人知的《大批判》系列。这个系列将文革宣传画中的人物和西方商品符号并置一处,画面简单,故意剔除任何绘画技巧和内涵,“政治”和“波普”从此成为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尽管王广义一再强调,对长期以来观众和评论界对他作品的误读,他本人并不太介意。然而这次展览的目的一目了然:把自己从标签中解放出来,为作品“正名”。
对策展人黄专来说,王广义算作中国当代艺术史的一个入口和切片,梳理王广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梳理中国当代艺术史。黄专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2008年,做完王广义在国内的第一个个展以后,按照他的工作习惯,“想把这个事儿放下来,中间隔久一点。”然而当时今日美术馆策划建馆十周年的展览,看中了王广义。此外,这位艺术家从2008年以后创作的新作品让黄专很感兴趣,“有一个新的角度,如果做一般平平淡淡的回顾展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在黄专看来,这段时间的新作对王广义的艺术创作显然很重要,“是他的一个新阶段,”这个阶段的创作,从严格意义上讲是王广义三十年创作逻辑的结果,而黄专总结出的“王广义个人神学”的逻辑线索,“也是一个可以重新研究他的角度”。更重要的是,王广义认为,这条线索,也是三十年来整个中国当代艺术被忽视的线索。
教堂和粮仓:向上或向下
整个展览中,最惹眼的就是那个堆满粮食袋子的装置“自在之物”。掀开黑色的幕帘走进去,头顶的灯光就直泻下来,与本能最近的食物堆积起来却产生了神圣感,就像策展人黄专评价的“既像教堂,又像粮仓”。从精神指向上讲,这件装置既延续了王广义作品中从80年代就具有的“神性”,又代表了他创作的现状以及将来的方向。
1985到1986年间,王广义创作的《凝固的北方极地》,人物和动物被简化成圆柱或圆锥体,寂静而又肃穆,虔诚的姿态加上侧向光影的使用,这些作品看起来弥漫着宗教意味。那是彼时艺术家臆想中的“圣洁的北方文明”。王广义参与并引领的“北方群体”成为“八五美术运动”中的重要一支。
而此后开始的《后古典》系列,艺术家更是选择了文艺复兴和新古典时期的现成图像,作为他修正的对象。即便是上世纪80年代末,他作品中广泛使用的毛泽东形象,也是充分利用了这位伟人神一般的形象和地位——艺术家最重要的作品《毛泽东AO》,即便试图用理性的网格试图故意消除这样的效果,但网格后的毛泽东形象,依然有高大而威严的视觉效果。
不同于许多埋头创作、将评论的工作交给批评家的同行,王广义擅长用哲学和宗教意味十足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作品。他尽量字斟句酌,避免用直白的语汇,比如,他喜欢用“向上”和“下降”来总结作品。“我觉得艺术这个词应当是和宗教政治史平行的词,但是现代社会,艺术这个词普遍下降了,变成很单一的审美的问题。”王广义对记者说。
王广义想将艺术“提升,或者说是想让艺术回到它应当有的位置上去”。在他看来,艺术最初的产生,就是原始人类在岩石上刻画一些图案。“那是表达人们对这个世界不可知的恐惧,那是艺术最基本的东西。”
在他心里,艺术应当是在“一米之上的事情,是可以仰视的东西,是对某种精神和不可知的感觉”。他的艺术既有生活的体验,又要超然于生活之上,这就是“超验”。而策展人黄专所说的“教堂”和“粮仓”,显然分别对应了王广义口中的“向上”和“下降”。
1973年,16岁的王广义高中毕业,到大庆附近一个村子里下乡,曾经在当地的粮库工作过。扛粮食的时候很累,但粮食的味道,尤其是“麻袋那种亚麻的味道,”却在王广义的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此后多次用麻袋塞入粮食来比喻艺术的精神。“麻袋塞入粮食扛走了,使用功能完成了,但我说麻袋里装满了精神,扛走了,就赋予了艺术的精神。”
这一次他真的把麻袋都填满谷子搬进了美术馆。
“或许是对青春时期的回望”
在王广义看似一脉相承的创作中,《大批判》就像是一个跳跃的音符,似乎很难将其与他之前的创作联系起来。然而正是这个看起来的不和谐音,让王广义真正进入了大众视野。
《大批判》系列充满政治寓意和消费符号,它被以“政治波普”的名头简单定义,王广义说这并不全面,但也不觉得委屈。“从传播学意义上讲,它是生效的,”王广义对《中国新闻周刊》坦陈,“虽然这个标签缩小了我的价值,但是在社会学意义上让所有人知道了我。”
在他看来,艺术作品需要一个肤浅的切入,变得家喻户晓以后,人们才会去追问价值,而艺术家才有了话语权,也才有机会向人们描述他的作品。“假如没有这样的一个传播逻辑,别人就会说王广义是谁啊?”他笑着开玩笑。
《大批判——可口可乐》是这个系列里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993年。“文革”时期标志性的工农兵形象被搬上了画布,他们神情激昂严肃,各自伸出一只手共同紧握着一只巨大的钢笔,笔尖的正下方是西方商业符号可口可乐的标志。为了让整幅画面“保持不确定性和中立性”,艺术家在画面中叠加了大量毫无意义的数字。
《大批判》系列的创作方式很简单,与王广义早在1980年代就开始的《凝固的北方极地》等作品风格大相异趣。它们身上被贴着的“政治波普”的标签,也是最近几十年来,中国当代艺术的整体形象。黄专认为,这样的解读过于狭隘,而对王广义的“误读”,从一个更大的层面上来说,又反映了对整个中国当代艺术的误读。在黄专看来,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其实有很多超验的东西在里面,而不应当被仅仅简化为政治波普这样的符号。
在王广义自己看来,在这个系列中,宣传画和西方商业社会泛滥的商标被放在一起,并不仅仅是对当时社会现实的肤浅反映,而是“作为艺术家,以并置的方式,平静地呈现人类两种洗脑的方式”。王广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在那之后,艺术家经历了一圈更为复杂的艺术实验,大型装置、中国经验混杂着西方可以理解的表述方式,但王广义始终没有摆脱曾经被赋予的符号。而现在,他的新作品在位于北京昌平的大工作室完成,画作都非常大,4米×4米,或是4米×8米,这批新作画到了基督之死,也画到了某位伟人的死亡。就像是一个循环,题材又回到了艺术家25年前曾经画过的东西,“或许是对青春时期的回望”。
虽然与《后古典》的题材类似,但不同于之前尽力把细节去掉而力求画面的光滑,此时的王广义更强调画布上的偶然性,他让颜色在画面上肆意流淌,“也许可以理解为年龄的增长吧,更自如了,”他想了想,停顿良久,“或者说骨子里的东方精神很自由地呈现出来。”
王广义不太愿意谈及作品价格和市场,这正是这些年来,媒体采访中问得最多的问题。问及如今的工作状况和三十年前的对比,他思考良久,说“更开朗了”,接着又补充道,“开朗是个中性词,开朗不是快乐,也不是忧郁,都不是。”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