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孺乾:当代艺术很少考虑到与受众的灵魂和性灵相沟通,而这正是艺术的本职工作。离开这一点就无助于人性的升华,以至于使绘画仅仅沦为说理叙事的工具而与科技传媒争锋。这是不明智的。你刚才说的经营位置看起来是构图问题,实质里面包含了丰富的社会性内容。我把绘画活动概括为一个公式:迹+象+X。迹与象不是全部,还要有“X”,“X”的含义很宽泛,有视觉以外的东西,比如观念,境界,情感,以及一切你想要表达的内涵,这其中最为本色、最具难度的依然是境界。
沈伟:但“境界”二字成为常识性的目标以后,不假思索的标榜也会多起来的。
钟:以迹象达成境界,一个重要的中介是技巧。在中国绘画理论中,技巧问题常常被延伸为哲学问题。中国人把“造化”看得很大,但艺术技巧也是“造与化”的问题。技巧可以概括成“造化”二字,“造”是建设性的技巧,如:勾线,立形,填色等;但仅“造”不行,还要有破坏与联系,这就是“化”,如:皴、擦、泼等。
沈伟:西方艺术是以“造”为主,重“物”,少精神负担,因“造”而自由,追求有个性的东西,中国水墨是强调“化”的,不在乎样式上的新奇,而是注重想象和联想,追求共通性,里面很重要的一个技术因素是书法,书法作为艺术在今天的缺失,直接影响中国水墨画的质量,也影响到它的本色。
书法与绘画本来是两种不同的视觉艺术,既然绘画要“隐迹匿形”,那么对它的技术因素怎么评判,最直接的借用,当然就是书法。书法中的笔画是独立于视觉世界的物象之外的,是可以抽象出来“品”的,在唐代,张怀瓘就说过,书法要“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到唐末,张彦远也提出了“骨气”和“意存笔先”的思路,对画家们影响很大,它通过另一种经验使画面的笔触更丰富充实了。另一方面,书法在字形的长期书写过程中,还有一种通过平面空间关系培养视觉经验的优势,可以通过平面上的笔画结构组成很耐看的视觉形式。到了董其昌说“因心造境”,“内营丘壑”,他画面上的山石树木皆非出于自然观照,而是借用于古典绘画的样式,他强调“势”,这是书法的概念,是以营造书法的经验来营造绘画。董其昌既是书法家,又是画家,鉴藏家,他说的“势”与荆浩说的“势”不是一回事,更强调书法的启发,不仅表现在形式元素上,还表现在画面结构上,于是,画面就能撑起来让人觉得耐看。另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大师是吴昌硕,他没有我们现在所谓的“科学”造型能力,但这不影响他以书法经验营造具体的画面,他笔迹老辣的特点,正是绘画中的书法元素。
当然,谈“书与画”的联系不要落入“书画一体”或“书画同源”这类的俗套,书是书,画是画,仔细琢磨,尽管相通,毕竟不同。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中国画里面因为书法的缺失而丧失了画面上耐看的笔迹,画面简单了,就只能是花布样式而已,无异于效果图。
钟孺乾:中国水墨技法的造与化,还可以引申为阴与阳、骨与肉、笔与墨等。
沈伟:高级的艺术,“造”后都能“化”的,所以耐看耐读,庸俗艺术则“造多化少”,所以简单,令人“看数尺便倦”。当然,我们不要一谈境界就把传统文人画抬得过高,文人画在追求某种趣味时也放弃了许多健康的东西,任何艺术都有局限,正如庄子寓言里所例举的高人多半有自然缺陷那样。
钟孺乾:文人画有一种看似病态的东西:如拙、涩、辣等,是将不舒服的东西换成另一种舒服,或者说达到一种特别的境界。
沈伟:是,大家都读过龚自珍的《病梅馆记》,举梅为例反对人为的束缚,若从人性天性的角度出发,“病梅”确实是人为的扭曲,但从中国园艺的角度来讲,“病梅”的形态又是蕴含想象力的,人为模拟了另一种形态的“自然”。我本人并不喜欢盆景,但我不能否认它确实是一门艺术。顺势而为的艺术如吴带当风,飘举壮观,活灵活现,有如天堂之音,传递的如宗教里的意境,在自然状态下是很难达到的。
所以,中国艺术里一些最根本的方式和本色,已经成为了一些令人头疼的常识性反应,如一谈到中国画,便会想到“诗书画印”合一、“画得好,字也一定写得好”,等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古代也并非完全如此。古代的大画家字未必都写得好,但他们具备的是控制画面的一笔一划的素质和修养。而现代水墨画,特别是当代所谓新文人画的名家们,不说画面上的打油诗了,就是画上题的几个字都不耐看,还谈什么绘画的境界。我相信,他们内心里确实真的向往传统的生活方式、传统的艺术价值、传统的美学境界,等等,但是,他们确实缺乏必需的手段,缺乏驾御画面让其呈现中国画本色的能力。
钟孺乾:技法的造与化实质就是迹象的品质问题,一定境界的绘画需要由一定品质的迹象来完成。但迹象品质又是不能量化的,穷追表象会掉入泥潭,艺术需要模糊,有些东西是“可道”,有的又是“非常道”。
沈伟:倪云林在《六君子图》里画了六棵不同的树,若无事先告知,哪是什么树我们确实从画面上辨认不出来,但倪云林又确实在画上体现出“造”的用心,每一棵树都有一定的“比德”的涵义,所以,这种艺术有它特定的时代性和叙事性特点。后人看了这些画,以为水墨真的简单,凭心所至涂抹几笔就成,这是很错误的。八大的石头,也是几笔而成,可就是耐看,这不叫简单,叫“单纯”,其中原委,是耐人寻味的,其中那些经得起鉴赏和品味的“心性”和“气质”,就是中国水墨画的本色。尽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标准是存在的,只是这标准不是语言可以说尽的。
钟孺乾:文人画只是一个流派,实际元四家、明四家、清四家等并非全是“逸笔草草”,倪云林绘画实际讲技巧、讲法度,重推敲,非常的专业化。 当然“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及八大、石涛等人的艺术理论若继续往前面走的话,既使没有西方的参入,中国画也会走向更加多元,更加内心化的。
沈伟:先前的支流变为后来的主流罢了。
钟:文人画理论及洞窟壁画迹象对我的艺术有很大影响,我喜欢德·库宁的东西,也是从大写意的角度来看的,曲解和误读常常会带来意外的收获。在水墨画家中,我的艺术在非写实的路子上走得更远一些。迹象论、境界论以及写意重彩等等都与此有关。我以为虚化形象是东方文化的本质体现,融化到血液里了,中国的所谓抽象绘画不能以西方的概念来套,而应该寻到中国文化的活水源头。
沈伟:蒙德里安在绘画里追求最基本的形式原素,这种抽象玩的是哲学,而中国艺术的抽象更讲究趣味,无一定势,讲究“文而化之”。如“造园”要“垒石”,“垒石”则要“瘦、漏、透、皱”,摆出一定的讲究来,这不是把石头弄得看起来象猴子像老虎似的肤浅层次,而是强调抽象的“纹理”和“肌理”,像你说的“迹象”。中国人欣赏那些外形轮廓和肌理,就如文人雅士条案上供放的大理石插屏和奇石,有闲心的时候看上几眼,既是云水江河,又不限于云水江河,由小见大,见出自然之道,趣味盎然,而且还留下许多文本的记录和叙述。不像西方抽象艺术的哲学化的、科学化的内涵,中国艺术的抽象是多向性的,没有“非此既彼”的绝对性,具象与抽象是可以转换的,只是在某一时间里有所偏重而已。
钟孺乾:而且,抽象艺术若无境界支撑,所谓抽象就会俗气。现在理解抽象画的人群似乎越来越宽,娱乐场所,民间小面馆都张挂抽象画。这是艺术国际化必然要出现的景象,但也给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沈伟:商业绘画什么的都不是问题,根本的问题是,现在少有以研究和琢磨的态度去画画的人,作品大都满足于浮浅和表面的热闹。中国画家现在那么多,能有一部分人坐下来研究绘画历史,研究人的本性的需要,结果也是不得了的。荆浩讲“气、韵、思、景、笔、墨”,其中非常重视“思”,“思”是研究、探索的态度,是经验的提升,在山水画发展了四、五百年、有了一定风格样式的时候,荆浩开始考虑怎么改造山水画的语言问题了,后来山水画里说的“可望、可游、可居”,那是文学性的功能。在西方,艺术讲求广泛的社会现实功能,在中国,只有皇家艺术才需要如此。
按你对水墨本质的理解和把握,去画农民工之类的主题性绘画是很难充分发挥优长的,画抽象一些的画应该更合适。
钟孺乾:我的绘画在90年代初就被人列为抽象艺术,对此我是不认同的。我与同时代的水墨画家最大的不同之处是把“墨分五彩”还原为真正的具有高雅品质的色彩,同时,我利用题材的特征虚化形象,并且顺势将笔墨置换为迹象。
沈伟:所以说,你是一个本色型、本体性的画家,德·库宁、塔皮埃斯等人也是本色型画家。我在德国做水墨画展时,有个德国画家根本不关心我画的是什么,只问我这些水墨痕迹怎么弄出来的,这也是一个本体性的画家,然后带我去他的工作室看了一些作品,32开的卡纸上用碳黑墨水画的各种水渍效果,材料不同,当然与中国水墨的微妙感觉不是一回事,但可见,对痕迹的注重在画家那里是非常国际化的。
我同意你从迹象到境界的说法。艺术若仅仅在纸面上做效果而没有提升,艺术水准是会打折扣的。西安一朋友特意去看威尼斯双年展,带回来一些画册,其中仍有少量的绘画,我逐一查看作品的说明,这朋友很诧异的说,你还关心这玩意儿,我问他那你看什么,他说只看图式就够了。其实,这是远远不够的。
我始终觉得,现在那些传统型的的中国画大都是一些效果图,经不起看,经不起品,弄得太肤浅,很多展览缺乏内在的东西,看了令人痛苦。当然,传统的文脉差不多快断掉了,中国画的背景也丢失得差不多了,再加上现在的学院艺术教育走的是西方的路子,观众水平降低,就好比监督能力下降,创作也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钟孺乾:1994年的一次展览上,卢沉先生评价我的画时提到这个问题:“要给观赏者一条路径,给他们一个欣赏方向。”范迪安先生说我的艺术“在抽象的边沿止住了步”,也因为有这方面的考虑。要给观众一个进入我的画面的途径,其实德·库宁也是这样做的。我近期的作品在象的方面有所加强,在迹象营造境界的过程中注意留下路径。
沈伟:中国艺术有自身的标准和本体特色,水墨尤其这样,它不可能成为国际化的艺术。回到本色问题,给艺术一个基本的界定是必要的,如果要谈论当代(前卫)艺术,那是另外的说法。当然,仅仅就本色而谈论也是不够的,就像现在盲目的争论笔墨问题一样。在这个角度上,我觉得现在“视觉艺术”的概念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家只关心“视觉”和“眼球”,而不注重“艺术”和“思维”,所以,绘画缺失了它背后的意义。过去讨论绘画都是有渊源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从技术到艺术,都离不开文化方面的限制。所以说,当我们讨论笔墨迹象的时候,千万不要以西方的抽象艺术的观念来理解,也千万不要以所谓写实、造型什么的来看问题。这就像郭熙所说的“三远”法——高远、深远、平远,它不过是中国山水画对空间的体验和表达方法,与近现代的科学透视一点关系都没有。中国人并不无知,科学透视的基本常识,我们完全可以在传统的科技类图谱里面去找到,而在艺术里面,它早就被抛弃了,沈括在《梦溪笔谈》里面讨论得很清楚,说要是按照视觉常理来画画的话,山水画就只能画出最眼前的一个景致了。所以,以西方的技术理念来套中国的艺术境界是行不通的,可遗憾的是,我们现在的教科书,百分之百正是这样来“传道授业”的。
钟孺乾:中国的东西一部分被西方极端化了,比如虚化变成了抽象;一部分又被我们自己扭曲了,比如境界输给了观念。我们中国人有一个很好的文化遗产就是作迹、辨象的本能与天赋,在分析艺术作品时可以从无迹处辨万象。中国的诗学传统讲究赋、比、兴,为艺术的精神传递找到了充满无穷意味的途径。实际上西方人在解读现代艺术时受东方影响非常之深 ,所以非实象的艺术也应该建立中国艺术自己的品鉴标准,而不应唯西方马首是瞻,迹象论也就是这样产生的。
沈伟:说“迹象”也好,说“笔墨”也罢,中国绘画的观念取舍有一个轨迹和历程,也并不是从来如此的。这一点我们必须要清楚。唐代的绘画文献里,出现了玩弄“泼墨”的表现性水墨艺术家,如张璪,也出现了“逸品”的概念,推出了张志和这样的“另类”,但是在正经的艺术史著作里,如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却认定他们的绘画“不见笔踪,故不谓之画”,也就是说,是不作为正式的作品来看待的。
“笔踪”,就是你所说的“迹象”的自觉形式,是在画面上人为所能控制的痕迹,它能瞬间记录作画者的情绪活动,因而可贵,所以越到后来,就越重视“笔墨”,一直发展到明清之际的“境生象外”,越来越具有“玄学”的味道了。这有赖于美学的引导和批评活动的发达,其中的奥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就此而言,你的《绘画迹象论》一书是有建设性的。可惜,现在引发“笔墨”争论的,都不是传统艺术根基很深的“文化人”,所争所论,既与反思传统无补,也与当代文化无益,甚至越争越浮躁。
我们今天的讨论,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中国当代艺术,而是绘画本体意义之中的水墨艺术的境界追求。因为实际上,传统的中国水墨艺术,从来就没有把它的自身仅仅当做是美学追求的目标,按照“境生象外”的理念,它最后应该实现为艺术的超越功能,而这种超越,是人本的,是人文的,是人类自有涂鸦癖以来所升华的精神表现方式。至于以艺术的方式来关注当代问题,那应该是新媒介的擅长。我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以比较合理的态度去思考现在与过去的衔接,水墨艺术才能在未来找到合适的位置。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