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薇网页首页的抽象画仿佛是一首诗词涂写在斑驳古墙上的涂鸦之作,潦草的书写,充满了随意与率性而为的洒脱,隐约可辨识的中文是描述白云山中月的五言绝句,还有捕捉镜花水月的英语文字,有一种地老天荒的苍茫与空灵。我很喜欢这幅画,问她,此画在哪儿?她说,就画在一面墙上。
“我的情感是塔皮埃斯的,也许我理智的,理想的情感是他那样的。”熊薇在她的网页上有这么一则手记。除了喜欢画画之外,她也喜欢随手记录下所思所感,那些文字不成章法,没有条理,却闪烁着吉光片羽的思想结晶。她所喜爱的安东尼·塔皮埃斯(Antoni Tapies, 1923-2012)的涂鸦式绘画作品就经常出现字母、数字盘绕在缭乱的笔触中,这位今年二月刚过世的不定形艺术诗人对于熊薇具有相当程度的启发性。
虽然曾在美国加州的富尔顿学院与帕萨迪拉学院艺术系学习,熊薇的绘画创作基本上还是无师自通的,这主要出自她与生俱来的一种浪漫情怀与聪慧才思,以致于不能忍受制式的学院教育。她大学原来主修经济,到了美国之后,却改学设计,从事多年的服装设计工作,工作的繁忙与事业的顺遂却压抑不住她对存在意义与生命本质的追寻,这股潜藏在她灵魂深处的人生追问带来的躁动不安与日遽增,艺术创作最终成为她的一个宣泄出口。
在美国从事服装设计工作时,为了掌握流行趋势,熊薇经常飞往纽约、伦敦等时尚之都看秀,或许是模特儿看多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十分着迷于人体曲线,后来甚至来到四川美院画人体素描。偶然的机缘下认识同是“海归”的何工,何工劝她不妨回到成都,专心从事绘画。在海外飘泊十多年的熊薇,对于大陆艺术家群聚在一起,生活、创作相互提携照顾的处境一时十分向往,2008年毅然决定回到故乡成都定居,并进驻高地艺术村,原本她以为这种集体主义的乌托邦生活可以安顿她飘泊的心灵,却发现不能适应,最终只有独立创作才是她真正避世的桃花源。
“我被抛向在喧嚣中,我在喧嚣中仇视喧嚣,我在喧嚣中讨厌别人,在喧嚣中不喜欢我自己,我逃避喧嚣。”在熊薇这段充满诗意的、呓语般的告白文字中,可以发现她真是不能融入当今的中国──一个正在急速发展,处处追求速度而人心浮躁不安,人际网络紧密复杂又错乱纠结的社会。从小体弱多病,天生又极为敏感的她,极度不能容忍噪音,厌恶被挤压的感觉。1994年她刚开始学绘画,她学的是水彩,就是喜欢水彩那种轻盈、透气的感觉;后来她深深迷恋线条,就是出自于线条的自由性,在她的画面中,总有恣意的线条在透气明亮的大气中流动着、缭绕着,像是儿童的涂鸦,稚气未脱,却又有一种情绪疏解与放松的氛围,然而与涂鸦很大不同之处,在于其中有一种美的移情作用与心灵跃动的轻巧;此外,与现今大陆一些以涂鸦风格为主的抽象画作也有不同之处,她的画面空灵而不拥塞,而且笔触展现了诗意的优雅,还有一种女性特有的敏锐与纤细气质。
熊薇曾经来过我台北的家中,在一次宾主尽欢的雅集中,她开始开心的画了起来,她那画画的模样完全与儿童在涂鸦一样,十分陶醉,全然忘我。她如此的喜爱涂鸦,一来出自于她纯真的性情,二来也是出自对浮华造作社会的一种反叛,就像她曾是优秀的服装设计师,但衣着打扮却极为简单朴素,总是一袭白衬衫,从不施胭脂,像个女大学生似的。涂鸦原是乱写、信手涂抹、随意取材的一种行为状态,这是一种最直接、即兴,也最原始的表现方式,因此最能直指创作者本心。熊薇向来不喜精心安排、设计的绘画作品,她深信创作的自发性与崇高性,即使技术的成分很高,但也必须不着痕迹。她经常会撕毁自己的作品,对于有些愈是完成的,却远离创作初衷的作品,她不屑一顾。她说:“如果只是要追求画面的视觉效果,那太容易做到了,但是创作体现的崇高性,以及崇高带来的精神性更可贵,这是我画画的目的。”
读书与思考占据熊薇最大的闲暇时间,绘画则是一种记录方式,在她的《思考系列》中,有她严肃深沉的一面,也有凌乱浮沈的样貌,那些纠结不清、缠绕不断的线条好像是思绪的象征。《顶上的那片天》系列有时明朗清新,有时却如乌云笼罩,如《顶上的那片天No.3》整个画面黑压压一片,但幽暗的黑色中,其实是有不同明度与亮度的层次,还有粗糙的、未经加工的留白,在黑暗中跳脱出画面,好像是繁杂思绪的喘息、停顿,当然最吸引人视线的还是在幽微之中堆成像一座小山的圈圈涂鸦,有如思绪的灵光乍现将要冲出樊篱。
除了生命本质的思考之外,熊薇也无法回避现代人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如压力、焦虑、忙碌、急躁、冲突…,不过,她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正面的力量,只是并不容易,所以她有时觉得自己的画面有一种脏乱的感觉,没有办法达到她所景仰的倪瓒的画中的高远、明净,这有时候让她感到懊恼。美国当代抽象艺术家乔纳森.拉斯克(Jonathan Lasker, b.1948)曾经说过:“人们还是希望能朝和谐、优美的情感表现,但是身处于目前这么繁复的社会,前述的感觉早已被更多不同的情绪所取代,更甚者,人们好像也已习惯失调的感觉。”
在熊薇的画面里可以感受到一种跳动感,有时是失衡、不和谐的,张力强烈,即使她使用的色彩不多,而且还以安静沈稳的颜色为主,如黄褐色、蓝色,但是画面充满反复油彩涂抹的痕迹,以及千丝万缕般的跳跃破碎的线条、不精准的构图、潦草的笔触,缺乏主旋律的带动,这些似乎就是她情绪的直白,丝毫不加掩饰、不经雕琢,与追求简单、粗糙、原创的“生率艺术”(Art Brut)的特质不谋而合。
“我在平静中找回暴乱的心情,我作画的行进中暴乱它出现了,这是我作画时的心境。”外表娇小纤细的熊薇,举止闲散优雅,作画时更是十分安静,让人摸不透她内心情绪的剧烈波动,只有她自己最清楚,而这正是出自于她的敏锐与沉着,以及诚实认真地倾听内心的声音。
熊薇绘画上的另一位心灵导师是赛.托姆布雷(Cy Twombly, 1928-2011), 这位“圈圈画画”的艺术顽童用潦草的笔触挑战当代艺术的观念,打破了油画与素描的严苛界线,不过熊薇最欣赏他画里面的诗意,甚至他直接把诗句随意地书写在作品里面,表现浑然天成,没有一丝丝匠气,看似简单,其实艺术语言炉火纯青。喜欢阅读诗句,有空时写写毛笔字,是熊薇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她喜欢各式各样的情绪透过笔端流泻而出,握笔时的力道与手感与绘画有所不同,却更可以成为艺术表达的扩充,她真正将诗词或词汇放入画面的作品不多,但是画里却有书写的即兴与偶然态度。
在西方生活多年,学的又是西方的油画,熊薇的抽象画还是流露出一股东方气质,这可能与她喜爱禅宗、佛学、诗歌脱离不了关系。她小时候就住在成都文殊院旁边,经常在文殊院进出,中学时,每天清晨上学前还在文殊院僻静的园林里背诵英文,文殊院的一草一木,以及暮鼓晨钟早已内化到她心灵深处,她对无即是有,少即是多,静中有动,举重若轻等哲思感受特别强烈,当她面对画布创作时,也想要自然而然地融入画里面,她说:“我想要用一些静态的东西表达动态,用一些沉默的东西代表声音,用轻的东西表现重的感觉。”在她的<山水>系列里,沈静高大的山却因为重复的规律出现,而有一种韵律感,甚至是舞动感,画面中透明的空气感,更强化了气流漂浮的氛围,甚至好像有音乐飘飘然而出,轻重缓急配合山水的节奏。
回到成都已经四、五年了,熊薇却始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受。她有一次与朋友在谈论一位女性艺术家时说:“她一直都是用潜规则在艺术圈里生活。” 朋友立刻回答熊薇说:“在大陆生活,妳不仅需要了解潜规则,而且,偶而妳也要懂得运用潜规则。” 这实在是一针见血,切中熊薇的要害,难怪她总是与艺术圈有所距离。然而,她并非“不懂”,也并非“不会” ,而是“不愿意”运用潜规则,她其实反而还喜欢被边缘化。不仅她的生活圈子在主流之外,连她的创作都游离于主流之外,而这既是出于本性,也出于有意识的选择,就像是赛.托姆布雷一样,脱离美国主流的普普艺术、抽象表现主义,自我放逐般地在意大利终老一生,在欧洲古老深邃文明的拥抱中,他感到更加的自由,可以肆无忌惮的追求率真与朴实的艺术本质。抽象画一向不是中国艺术的主流,抒情的、生率的、不刻意经营视觉效果,却放任追求至高的精神性的抽象画,更不是抽象画的主流,然而熊薇安然承受。
【编辑: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