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查新昌:我想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的油画艺术曾相当集中地描绘了当代人的生存状态。适度享受与荒诞美学,在你的艺术创作中常常遇见的两个问题,对于女画家来说更是困境所在。请问,你是如何处理这两个问题的?
李思熳:我曾生活在新疆,那里位于中国的边远地区,可被称为边疆。我每年都回新疆写生,这跟我的心情有关系,一段时间我纯粹经商,另一段时间纯粹画画。当我的心灵个人化非常强烈时,我便进入绘画创作状态。我觉得一个艺术家身上应该存在着两种语感:一种是世俗化的,一种是心灵化的。这里面呢,已经包含你所问的问题。当我的心境与世俗化相契合时,我需要专心致志经商,非常快乐地挣些钱,享受在世生活。当我的心灵化达到极致的边缘时,我需要另一种状态,即用色彩语言表达我的思想与情感。
傅查新昌:面对你的油画艺术,也许我会涉及到艺术的世界性的问题,但任何世界性都离不开民族性和地域性,你的《权利流水线》,或者说你本身就总会给观者带来这样一个先见,即权力意志和男权利社会、女性几者之间的关系。我认为,正是由于你作品中揉进的深沉的哲思感赋予了作品自身的广延性与深刻性对吗?
李思熳:事实上,我在创作时没想这么多,有时候我对权力产生很强烈的厌倦感,每一次听到官场腐败现象后,都会让我产生一种厌倦情绪。自古以来呢,从生存意义上说,这个社会对女性是很残酷的。一个艺术家越思考世界性问题,越觉得他们要追求的东西很遥远。没有哪一幅画能够完美地呈现艺术家的世界观,每一幅画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有时我感到很可笑,画完一幅画后,我反而觉得自己非常懦弱,因为发现画里的漏洞太多,所以再画另一幅画时,我就特别重视思想性,我说的是写生画之外的。可能因为我喜欢思考,不太喜欢赏心悦目的强烈的色彩,只有色彩的和谐才能给我带来快感。
傅查新昌:这我知道,可是除你个人的镜子和灵魂之外,从你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来,你在女性灵魂倾诉方面,做出了出色的贡献,这是你多年辛勤探索的结果。在这里,我想直接问你为何艺术创作?你将物质享受,包括性爱享受,放在什么样的位置?这在艺术创作中有过暗示吗?
李思熳:我不太喜欢“女性艺术”这样的话语,这是后毛泽东时代建构起来的话语。对于女性艺术的定义、边界、语义及形式特征,甚至于它存在的合理性,至今没有达成批评的共识。我的艺术创作是一种内心的释放方式,但是为什么把艺术创作要从物质享受中剥离呢?我觉得性爱是肉与灵的结合,没有性爱的人,是不那么完整的人。从个人创作的立场出发,我一直使用独特的、个性化的语言营造着一个诗意的自我世界。我的色彩语言是自足的文本,色彩语言已经从被操纵利用的工具变成绘画主体,并在自身的运动过程中达到自足。因此,暗示呀,象征呀,都跟我的世界观有关联。
傅查新昌:我理解你的状态,也许批评与创作的断裂,使得你一直没有参加任何展览。艺术批评,无论以何种形式或面貌出现,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艺术家的创作。当然,不能把这种影响理解为对艺术家创作活动的具体指导。我说你是荒诞的抽象理想主义者,你认可这种说法吗?
李思熳:当然,我接受你的界定,也非常喜欢你写的《理想容器》这篇评论。因此,我把这篇文章视为你对我研究课题田野调查的一部分,没有任何顾虑地为你提供了一些资助,这仅仅是开始,我想以后还要资助你的学术研究。事实上,你是第一个解读我的作品的批评家,你是把我的想象力和表现力研究到极至的批评家,如果我们早认识的话,我的作品早就参加各种各样的展览,不会受到观者、批评界的冷落。所以,我要深深地感谢你!
傅查新昌:你太客气了。我发现你对享受非常感兴趣,只要谈起享受这个字眼,你感到格外兴奋和惊喜,这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人类文化进步的奥秘,它让你对人类文化充满希望,充满信心。可是在你的作品中,我总能发现这样一个轨迹:欲望、变异和遗传,岁月的变迁,就是由这些欲望纠葛编织而成。你赋予“性”怎样的哲学含义?
李思熳:哎呀,我刚才和你谈了这一点。我的享受是超前的,也就是说,我的生活必须达到我的理想水平。有时候,我面对超前的生活和滞后的创作,我可能还需要耐心等待,等待性爱享受慢慢把我带入创作的高度。请允许我这样直接回答你的问题,我的幸福生活、艺术创作是齐头并进的。这两个生存方式具有不同的特质和享受方式。我近些年着力于艺术创作,一直在寻找更大的表达空间,也就是说油画艺术高度浓缩的空间,能够足以承载我内心丰富的体验。
傅查新昌:在世欲望,很容易使社会心理倾向于从新如流,而不是守旧如城。在《欲望的舞蹈》这幅画中,与“性”的关联是无需举证的,你在处理这一问题时,并没有将男性置放在女性之上,相反,女性才是体现美与善的机体。你这样处理,是出于艺术本身的需要,还是你自身性别观在起作用?
李思熳:其实,在这幅画里,我想表现人性的高贵一面,以此消除邪恶的力量,驱散坏意象,使人安定情绪,返朴归真,接近道德意义上的圣洁。对于男人呢,我弱化了道德化和形象化因素。当然,婚姻对女人是一种保护措施,可以防范放荡、通奸和极端的反常习惯,诸如酗酒、偷情、无限制地乱交、冷漠麻木等恶习,都会败坏女性道德品质,最终导致彻底的堕落。由此可见,我对女性的理解,有一个认知过程,从历代女性的缠足陋习,到男权社会的玩世态度,从女性生理上承担的经期,到分娩的阵痛和对生命的哺育,给我的思维定势和趋向,内在的心理情感,赋予了创作良心和责任感。
傅查新昌:可以这样理解中国文化一脉相承,是被塑造出来的一个文化神话,一个与中国文化的历史实际,相去十万八千里的虚幻模式。在你的几副《自画像》中,多次表现过一些超现实的意象,这种意象给观者什么启示?
李思熳:对于超现实意象,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你已经看出我一直在做色彩语言探险,不仅从女性视角去探险,而且还要从男人角度去探险。你很欣赏我这种从自画像出发的创作态度,而不拘泥于性别创作。除了艺术价值,我的油画有一些心理学层面的意义。比如说,我的《抽象自画像》,我感觉它给读者一种心理冲击。在欣赏过程中,我希望观者体验到我把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动,转化成一种自然状态下的思想表达的冲动。
傅查新昌:你是女人,你无法回避性别,尽管你的全球意识正在形成,想把全人类连接在一起,希望人类真正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你想超越国家,超越种族,超越传统文化,希望人类活动不可逆转的全球化,但这对你个人意味着什么?你最欣赏哪个女人,你心目中的享受应是怎样的?
李思熳:说实话,我不欣赏哪个女人,我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这次来北京看你,主要希望你能够对我的作品进行学术研究,因为我的艺术追求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我的很多写生画带有实验性,有些画的色彩又很像我的内心。我喜欢贵族化画家,一边享受生活,一边艺术创作,非常喜欢这种状态。
傅查新昌:据我所知,你不仅油画创作,还很会经商。也许你广泛涉猎外在于艺术自身的各种因素,就必然被有眼力学者引起重视。这是我感兴趣的问题。你认为什么样的态度能挣到钱?你挣那么多钱想干什么呢?
李思熳:你说人有钱好不好呢,如果我没有钱,我可能会这辈子生活在一个很闭塞的地方。我以前在新疆创作时,时常感到生活在边城所带来的压抑感。事实上,我的创作与我生活的背景是有关系的。年轻时没有意识到,但这些年有所察觉。所以,我这些年的创作充满了一种新疆的地域色彩。如果没有钱,我很难潜心创作,让内心的最丰富的想象力脱颖而出。一个艺术家富裕之后,才能完全有能力去与大地、自然以及人密切相连,他们的想象力更具有诗意。有钱是好事,能够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做任何事情、一个画展、一次旅行、一个为之渴望的女人、一种愉快的企图,这一切都是钱支配着我们,所以,怎么挣钱并不重要,而怎样花钱最重要,这几乎是笼罩我的全部问题。
傅查新昌:我发现你对心理学也有广泛的研究,所以你把原型理解为认识的先决条件,画出了荒诞的欲望表演。在你的想象中,或者在创作灵感中,是什么力量在内心体验中昭示你?是不是有一种超个人的无意识?
李思熳:在早期的创作中,我就很喜欢观察人们的各种生活方式。当时我读一些心理学专著,也跟很多朋友交流过心理学与艺术的关系,才使我的内心世界跟艺术探索没有脱钩。我喜欢很多西方大师的作品,也喜欢国内才华横溢的油画家。有些人,怀疑我的作品有激情泛滥之嫌,事实上,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包括音乐、绘画、电影、文学,一个能清楚表达自己激情的艺术家,就是一个非常好的艺术家。所谓激情泛滥,是表达不清楚或混乱。
傅查新昌:从你的作品上看,你的介入视野是十分开阔的,既有伦理学的、政治学的、艺术社会学的视野,又有心理学的、哲学的、符号学的视野,眼下又多了一个商业学的视野。那么,在这种综合性视野中,你画一幅油画作品时,需不需要激情?
李思熳:呵呵,你这是在抬爱我,其实我是很普通的女人。画一幅画时,它具备的因素很多,但激情不等于没有节制的宣泄。所谓激情来源于我们的内心世界,每个艺术家都具有他们独特的激情,也因此充满了表达激情的多种可能性,每一件艺术品,即所有用激情表达的艺术作品,都是一个艺术家在生命的骨髓中饱经自己激情所折磨的一个过程。
傅查新昌:如果把中国艺术家的创作意象,放在全世界的文学层面上,而且在一个具体的国家和社会范畴内,那么中国艺术家的创作,必然面临更加开放和大胆的探索精神。你认为呢?
李思熳:我觉得,这是你们理论家的事,可以说某些特殊的文艺思潮,对我的创作产生过影响。比如,蒙克的《呐喊》,画面用各种曲线联结天空、大地、桥梁,处在画面前景的人物骨瘦如柴,身体矮小,双手捂着耳朵惊恐地尖叫。这幅画,把现代人内心的焦虑、恐惧表达得淋漓尽致。有时候,艺术家用图式表达神经质的心理冲动、情绪冲动。
傅查新昌:不管我们的文化传统多么悠久,不管历史的文明多么辉煌,这一切都不能为我们提供未来,只有辉煌的未来才能产生辉煌的历史。在国内的一些资深评论家看来,近几年来的当代艺术都是垃圾。从这个意义上说,创作对有些艺术家而言,是否具有一种疗伤的作用,通过艺术创作来治疗心理暗疾?
李思熳:是的,对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想过,你这种说法很对。事实上,艺术创作不仅仅治疗童年时期的创伤。人们一生都在受伤,尤其是我们女人,从出生开始延续一生,女人的皮肤天天都在感受疼痛。艺术创作确确实实是最好的修复剂。女艺术家沉迷于创作,投入强烈的感情,确确实实可以通过艺术创作来疗伤。它通过时间,你知道时间是有细节的,比如一道墙壁上发出来的光线,把女人的肉体比喻成水的一个瞬间……各种细节控制着我们的言行,艺术创作给我带来了可以看见的或者永远无法看见的事实,这就是艺术创作的疗伤过程。
傅查新昌:无疑,理想形态的艺术批评应当具有文化性。然而,不无遗憾的是,当下流行的所谓艺术批评,也普遍存在着脱离作品“离弦说象”的倾向。请问性爱与艺术创作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李思熳:呵呵,你的问题很直接,也很独特的。性爱的满足,可能会让我更加热爱艺术,性满足之后去看一朵花、一个杯子、一张台布、一张面孔、一个与性压抑时看是很不一样的。实际上,我认为一个艺术家,正如毕加索所言,一个艺术家不是在创造作品,而是在表现生活。从盲人诗人荷马开始,人类叙述的全面意义,就是人性的东西在不断地重现。我所思考的问题是,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决定了我看世界的视野和视角,以及我精神空间的内容。也许是我精神世界中的性爱,使我的艺术创作与这个世界紧密相连。
傅查新昌:在我的评论中提到过,你是一个具有内省气质的艺术家,也就是不断地反省和修正自己创作的气魄和创新意识。这样一种创作方式使你的作品具备内在的张力和外在的开放性。
李思熳:你是文艺批评家和研究者,怎么解读我的作品是你的审美判断。我作为一个女艺术家,创作的作品完完全全是女人的表达,从肉体到灵魂对世界的表达,所以你看到这样的作品,肯定会提出许多的看法,尤其是在男权很厉害的中国。艺术表现领域,女艺术家的表达是她们的心灵不由自主的激情,而不是一些人所批评所谓的纯粹女性申诉。
傅查新昌:你刚才一直提醒我,时间不多了,你今晚要赶到南京。可你谈起艺术时,就将艺术作品视为个体性的生命存在,深入其内部,去感受和体验,或者将它作为审美对象,去关心油画的色彩语言。那么,在这些大文化命题的表述脉络中,你怎样看待贫富差距和享乐主义之间的联系?你如何对享受定位?
李思熳:是的,我今晚必须赶到南京,那边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对于贫富差异这类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就像我对艺术创作的理解,没有独特的性别特质。其实,人们都渴望自己生活在富裕社会,富裕使女人有她们自己的性别特质,我有我的性别特质。对于物质享受,我很难进行定位,不过我觉得每个女艺术家都不可避免地谈到自己的体验,只有从体验出发,一切猜想、假想、虚构的东西才能历历在现。
傅查新昌:如果进一步研究的话,我就会醒悟出一个道理:心灵造成的问题,必须由心灵来解决,用心灵找回丧失的人性温暖,找回对美好情感的期望,找回艺术原有的尊严对吧?
李思熳: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不愧是理论家。年轻的时候,我的油画创作是有点混乱的。对了,傅查老师,我画过很多很多的画,那时候除了做生意,我每天都在画画。我画了大量的画,但被我抛弃的画很多,就是那些非常混乱的画。那时我很年轻啊,总有一点激情泛滥的感觉。也许是经历了由混沌到清澈的时刻以后,我开始变得冷静极了,我对西方大师们的作品迷恋极了,完全沉浸在那种思考人类命运的文化氛围之中。这样的思考对我的艺术创作和色彩语言起了打磨的作用,我的激情慢慢地变得清澈起来。因此,人性温暖这样的主题,也是我最有兴趣的一个主题。
傅查新昌:当下走红的艺术品,其市场价值高于艺术价值,新一代艺术家相继粉墨登场,他们喜欢扮酷,炫耀才能,甚至卖弄青春。你对文艺界的潜规则有什么看法?
李思熳:我创作时从来不考虑什么潜规则的事,我也不知道潜规则是怎么样的。一个艺术家不可能考虑到所有的问题,有一些艺术家一生只为几个知心朋友画画,为接受他们色彩语言的人画画,这一点很重要。我在创作时会忘记一切,不是刻意地遗忘,而是自然而然地忘掉一切。艺术创作是独立的,它像一个迷宫,一旦走入迷宫,外面的现实就跟艺术家不发生关联。这个迷宫是由创作者建立起来的。
傅查新昌:我个人认为,在艺术家和艺术家之间,没有任何自傲的理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思想、生命体验、道德标准和创作经验。如何把握和表达,能否做到人性见证,是否带有名利因素,这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每个艺术家的作品,都表征着个人的认知和智慧。李思熳:正是这样。我前面提到过艺术家的创作像迷宫,那是我画画的密室。在这个世界中,我似乎被时间中那遥远的事情所牵连着,毫无疑问,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不会求助于色彩语言之外的世俗性为自己提供利益。每当我与智慧这个词相遇时,缤纷而阴郁的时刻就已经降临。艺术创作源于生命的喜悦和挣扎,你想想那些在笼罩中飞翔或垂落的生命,用色彩表现出来是多么壮观。
傅查新昌:李思熳女士,感谢你百忙中抽空与我对话,你的心灵质量的价值坐标,在你最平静的言语中,会变成静悄悄而来的思想,驻留在你的观众的内心世界。祝你一如既往适度享受艺术创作的快乐。
李思熳:应该我先说感谢的话才对,你对的作品进行个案研究,这对我来说是极大荣幸。这几天,跟你进行对话与交流,在那些属于我个人的艺术世界里,你让我重新获得了探索的时间,这一切已足矣!
【编辑: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