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克曼是出生在法国的犹太人,他的祖父死在纳粹集中营。1955年,在巴黎近郊的舒瓦西勒鲁瓦(Choisy-le-Roi)出生,扎克曼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份非常模糊。他像父亲一样经常出入巴黎的犹太社区,却和犹太人无话可说。对“身份”的追问,在扎克曼的摄影中,始终没有消失过。
目前,扎克曼正在准备第二本反映中国的大型摄影集,《城市的伪装》会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长期在挖掘中国的选题,一直关注中国民工和其他底层的人,很深入。我们叫他‘作者型摄影师’。”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副教授朱炯这样评价扎克曼。朱炯和玛格南图片社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和扎克曼的私交也很不错。每次去法国,风里来雨里去地拿片子,朱炯都会穿着皮夹克,坐上扎克曼的摩托车,到处奔波。
“扎克曼可以算作是玛格南图片社关注中国问题的第三代摄影师了,他既是最有代表性的,也是唯一一个长期关注中国,并且有自己主题的摄影师。”朱炯向记者介绍说。从布列松开始,玛格南图片社开始关注中国问题,之后的马克·吕布是第二代,扎克曼是第三代。马克·吕布比扎克曼早30年,48年间往返中国近20次,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1956年在北京拍摄的、透过一扇门上几块方形窗格看到的旧街景。而扎克曼的特点,则是擅于在街道上,捕捉普通或者底层中国人的最日常的瞬间。
朱炯仔细研究了马克·吕布和扎克曼的照片,她发现前者的很多作品都是在大街上拍摄的,关注的是公共空间的变化和现象。而后者,则更关注家庭和私人空间,拍摄地点多在室内,甚至到拍摄对象的家里。“他的很多照片是近距离拍摄的家居生活,画面上的人或看电视,或吃饭,或打牌,”朱炯说:“那些饭桌上的照片,就是他和拍摄对象在一张桌子吃饭才能拍到的,但对方却是完全投入在自己的情景里,完全没有受到正在被拍摄的影响,感觉特别真实。他好像有一种独特的能力,既能和异国他乡的拍摄对象如此接近,又可以让他们无视自己的存在。”
然而在拍摄中国主题之前,扎克曼的早期作品显得激烈很多。在他二十来岁、无所畏惧的年纪,他曾深入那不勒斯黑手党组织拍摄黑手党肖像,也曾特地赶往曼德拉被释放的现场,准备见证那个历史时刻,却最终因为中流弹受伤,错过为曼德拉留影的机会。
“在拍摄《城市的伪装》过程中,他常常跟我们聊天,说年轻时爱经历激烈一点的东西,但随着年华老去,现在他更关注时间流逝的感觉。”兰卉对记者说。
“中国的变化太快了。”在和记者的交谈中,这是扎克曼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很想找到那些没有变化的东西,为此他还特地重回那些他十年前去过的地方,寻找当年照片中的痕迹。
1990年,因为一位在法国认识的中国朋友Wendy,扎克曼去她的家乡温州拍照。在其中一张黑白照上,数根纵横交错的电线下方,几间破旧的房屋具有典型的江南特色。画面的主角是最前面的
四个小孩,他们有的睁着好奇的眼睛盯着镜头,有的还在自顾自地玩耍。
十多年后,他开始了寻找温州记忆之旅。中国朋友Wendy已经在北京定居,温州已经变得有些认不出了。他们拿着当年的照片,向当地的老人打听这些地方,终于找到了当年拍摄照片的确切地点。人们饶有兴致地聚集起来,和这个外国摄影师一起回忆。一个跑步的老人在人群边停了下来,从扎克曼翻动的照片中一眼认出了左下角那个短头发的小女孩,并把当年那个小女孩找了来。拿着儿时的照片,一个19岁姑娘,穿着黄色上衣再度走进扎克曼的镜头。
“她很害羞,但也很感动,看到自己15年前的样子,她也觉得很兴奋。”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扎克曼仍觉得能重见照片中的女孩,实在是不可思议。在那一瞬间,扎克曼似乎重新感觉到那些不会被时光改变的东西。
B=记者
P=帕特里克·扎克曼(Patrick Zachmann)
B:你这次参加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的系列作品名字叫做《城市的伪装》,为什么这样命名?
P:这等于站在摄影的角度,从社会意义上提出质疑。大家都认为摄影是真实的,因为摄影拍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但事实上摄影拍到的东西不见得都是真相。
我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变革得这么快。但也有一种可能,你想跑得特别快,有时候反而会摔倒。
B:在《城市的伪装》系列中,你选择了很多规划中的虚拟影像做背景,把现实中的行人和这些虚拟的景象融为一体,你是如何选择拍摄场地的?
P:在上海、北京和天津走的时候,我记住了一些地方,一些摄影家朋友也提供了一些材料。首先要找到位置,然后还要找到好的光线,好的视觉效果,在很多次重复拍摄之后,最终就是要给人一种视觉影像混淆的感觉,真实和虚假混在了一起,这是我想要达到的。
B:照片中的人们走过这些巨大而虚假的背景板时,表情木讷,熟视无睹,这是你故意寻找的角度吗?
P:因为这都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里的场景,他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必要去好好地一眼。也正是如此,才使照片变得有点超现实的感觉。可能就是因为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局外人,和这些场景没关系,才看到这些。
B:这个系列你一共花了多长时间来创作?
P:前后来了中国四次,用了两年的时间来做这个系列。有时候当我支开三脚架,端着大相机准备拍摄时,建筑工地上的看门人就会过来赶我,因为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这个现象倒不只是在中国,摄影师在全世界拍摄都会碰到这种情况,有时候还会被当作间谍,拍照是为了获取情报。特别是我一个人拍摄的时候通常都会被赶走。
B:你大概什么时候知道汶川地震的,为什么在地震发生后半年前往汶川拍摄?
P:我有一个朋友在中国的一家门户网站工作,他邀请我去拍一些文献性的东西。我并不是一个新闻摄影师,并不很喜欢像地震这样难受的事,在事发之时过去我会觉得不是很舒服。我的摄影需要一段时间的思考。在拍摄过程中,我认识了很多汶川普通百姓。有一个中年妇女每天都在废墟上找东西。她有个女儿死在学校里,她就去找所有的能收回来的东西,甚至包括玉米、蔬菜什么的,好像是在寻找过去的所有记忆。
B:你说自己不是一个新闻摄影师,你拍的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你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什么?
P:有时候我演绎的是记者,有时候我是一个艺术家。从长期的工作生涯来看我更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在“回忆”这个主题上工作的艺术家。我一直致力于有关记忆和过去的主题,我的工作带有很强的文献性质。摄影永远讲述的都是过去,是摄影师的记忆,摄影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甚至建立我们的身份。我不是一个从一个事件跑到另外一个的新闻摄影师。我需要时间去理解,去和我的主题和主角们自然地交流,有时候我喜欢回归到我原来的主题、场所或者人。我更喜欢在同一个主题上花长时间拍摄,也许要二十年来拍同一个主题,需要思考和回顾,因为它们是文献。
B:你比较早的一个创作主题是有关犹太人的,现在还在继续这个题材吗?
P:现在这方面关注得少一点,但一直是我的关注点之一,这是我的义务,是必须做的一件事。我本人就是犹太人,这使我知道自己是谁。别人都问我为什么做一个摄影师,我说我做摄影师是因为我的记忆力不好,幸亏做了摄影师,找回了失去的已被藏起来的影像,别人向我隐藏的以及别人没有告诉我的影像。摄影就是通过安静的形式说出了很多的东西。
记得先哲的名言:“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照相机的快门装置限定了摄影是时间与人的感觉的综合。在时间的坐标中,每一点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你拍摄的一个几乎是空的、随时都可以再进入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心境多变的人心使冰冷的照相机也会产生不同的灵性。扎克曼用他潜入生活的热情,用他看似游移不定但是充满期待的视觉语言,完成了一个新闻摄影师的全部责任,成为马格南图片社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