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语是将感觉缩回内心的寂境之中。
“生存还是死亡”是戏剧化的台词,这个被经典化的独语原本应是听不见的。独语者往往被迫只能活在自己的内心里。无从体验动物在孤独时如何依靠本能自救,但人可以用独语的方式来充塞内心,人类还有一种特殊的自救本能:用艺术的方式来超越孤独。
艺术品是艺术家的独语,是心灵牢狱的唯一自在。旁人只能凭体验去揣摩。譬如杜尚、毕加索、培根、贾科梅蒂,这几位几乎从不对自己的作品解释,结果评判者的解释如猜谜。若艺术家或艺术家的朋友留下些回忆,才算点化开来。梵高——如果没有在煤油灯下留下的书信与日记,谁会相信这个癫狂是个引火焚身的艺术圣徒呢?
人人都在谈论杜尚的小便池,又有多少人走近过杜尚呢(至少是在阅读中)——事后杜尚本人从不谈论那个惊世骇俗的东西。那天和朋友经过商店,杜尚看中了这个装秽物的白净玩意儿,想起展览组织“独立艺术家协会”宗旨中“不存成见”的标榜,他只不过想检验一下“成见”,于是随便签了个名、起名“泉”送展。结果,“泉”被搁放在隔板后的角落里,没人发现,也未出现在展览名册里。有意思的是,杜尚作为评审团的成员之一,沉默地静观着《泉》的被弃。这段史料后来被改成“小便池”在展览上引起了轰动,其实只是一家小报事后作为趣闻予以了报道。送展的“小便池”其实也被藏家朋友弄丢了,后来的只是个仿制品。1942年杜尚再次来到纽约,受到狂热的欢迎,各类后现代艺术流派都认他为祖。惊讶的他不知道在各类“旁白”中,他已经不是自己了。在美国,杜尚拒绝一切演讲邀请,拒绝“旁白”的美誉桂冠,与艺术圈了断往来,甚至拒绝安装电话。有时生计靠托人从法国买回旧作再转售维持,这个本可以为艺术当代史解惑释疑的人,一生只写了本有关棋艺的小书。。。。。。以上见于我十。年前买的译本《杜尚访谈录》,那是杜尚年近八十时的独语与自白了。杜尚活了八十一年,离别人世时“面容高贵安详、一抹微笑留在他的嘴唇上”。杜尚说: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人生。王瑞芸译后的感触是:杜尚是不能轻易谈论的。。。。。
旁白原意是剧作家隐身对人物的评说,是笔墨简略的人物塑造方式。艺术评论其实类似旁白。是人对他人的体验——他人可以是某个人群,也可是一个单独。艺术家本能亲近的是一个单独对另一个单独的体验言说,不愿个人的情感被掩埋而消匿于群体里。人有希望被关注的潜意识——从儿童期开始。批评家尤其为甚,不是为情感分享而是希望群体来接受某种精神意图。这就是艺术家与批评家的天然距离吧。
当批评者接近艺术场或艺术家时,先将精神意图搁置,遵从一下内心的真实体验,再来旁白,艺术或艺术家的真实面目才可能转身以对。当深沉的阅读体验超越过体验对象歇息于思想的台阶时,批评才可能开始。批评应该属于个人、孤独的,唯有如此才可能在时间里存在。有两个人是如此的:佛洛依德与萨特。
佛洛依德旁白米开朗基罗的摩西。佛洛依德旁白得很辛苦。为了旁白清楚米开朗基罗创作摩西时的意图,他写信给妻子说: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这座迷一样的雕塑。他请画家按心理分析的可能模式画了一批动态有别的摩西,希翼能找到合适的解释。这座
“雕塑艺术王冠”已被评论家旁白无数,佛洛依德分析他人的旁白,一一引证。他认为只有心理分析才能揭开摩西之谜。为了揣测摩西是在愤怒、克制或平静的状态里,佛洛依德小心翼翼地比较。最终,他还是不自信的匿名发表了文章。他写道:某些雄伟壮观、精彩惊人的艺术品,确切地来说,仍然是我们难以理解的不解之谜。我们仰慕、敬畏这些艺术珍品,却总说不清他们表现了什么。
萨特旁白贾科梅蒂。
萨特与贾科梅蒂是朋友,经常观看艺术家的创作。贾科梅蒂为萨特画过像,两人同时为画像的精神真实而惊讶。由于亲近,萨特可以借用贾科梅蒂的话来旁白其作品,显得极其亲切。他戏说是艺术家的被蒙骗者和同谋。由于在现场,萨特的评说首先是建立在对细节的体验上,整篇文章充满了对细节的解读。萨特旁白当然还会加入他的存在主义味道,但绝不作浅议的妄断。英译者巴斯金在前言中写道:萨特以赤诚之心对待艺术。贾科梅蒂最近成了新闻人物,尽管已经死了快半个世纪。其雕塑作品《行走的人》最近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拍出了1.043亿美元(6500万英镑)的价格,打破了6年前由毕加索的《拿烟斗的男孩》创下的1.042亿美元的单件艺术品拍卖纪录。
(以上记述源自两本书:《萨特论艺术》、《佛洛依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一本1.9元,一本3元。八十年代的价格。二十年前,我在上面记了一些杂乱的文字。现在看到,很陌生的感觉。)
以上二位分别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我看到的是个人对艺术的亲近,那些旁白是如此的智慧且小心翼翼,佛洛依德亦称自己的旁白对艺术“有些冒昧”。二位大家要评判艺术和艺术家,都如此谨慎地“临床观察”,其实二位都有天赋妄言一番的。。
其实评论文字,也应是一种“独语”。
萨特体味贾科梅蒂画面上的“距离感”,谈到自己蹲牢狱及释放后的感觉,那种与人与世的荒疏距离使他在贾科梅蒂作品前倍感亲近。他认为自己和贾科梅蒂一样,都有“广场恐惧症”,那些被焦虑、疑惧压缩的孱弱变形的人影就是艺术家与自己的存在样式。读者由此看到的是两个形影相对的孤独者。
有人将萨特的美学称为“行动美学”——意为以艺术实例为蓝本的言说,以区别很庄重的理论型研究。我倒感觉这“行动美学”与临床解剖貌似,只不过是病人解剖病人,不以救治为本,仅是同病相怜或好奇。无论独语或旁白,都是与艺术有关的内心体验。在旁白里,深沉的个人体验会形成独有的价值,或成令人愉悦的美文、或成某类人的“心灵鸡汤”。
有些评论自拟为医生,为生病的艺术开方。其实艺术庭院里受尊崇的人物都是重病号。。。。。。来个拿听诊筒的白大褂、很理性的模样,自然不受欢迎。
其实,各种样式的理性在思想史里,又有哪一种是不带有病态的呢?疯狂与偏执比比皆是。。。。。。。
【编辑: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