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语秋雨》
《楚辞辞意》
关于我的插图事杂说
中国和西洋,自古都有左图右文的插图旧样。插图与速写有天然的联系,但有着光荣人文传统、耕读传统、市民传统和当代化传统的插图一业,和随着书画的市利化几废手工速写,都走了背时的华容道了。
这个世界是那样的飞扬跋扈,那样的悲欣交集,草民我能干些什么呢?肯定上不了胡润榜,也上不了钓鱼岛,只能捏管子秃笔写写画画,涂涂抹抹,做杨雄那厮几近残忍残酷所下的实话定言,真正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者也!
这也是我把插图速写集名之谓“春彦手痒”的由来。
手痒是生物性的、动物性的、个体性的,原本为一己之鸟事,与他人无干无涉的。而今,我却在友人王为松、张坚诸君的关爱和怂恿下,把历年来因手痒所致所画的文学作品插图以及速写,捡出极少的一部分,展于不日行将拆除易地重建的刘海粟美术馆二楼三个展厅,亦教本来就忙乱得如没了头苍蝇的洒家,更是无可如无可果无可状地,直如这苍蝇跌在烂污面热汤里了。加上不日香港城市大学原定就邀我去开的那个号称“江南江北”的《谢春彦诗书画展》,家中老小又有躲不开的凡事烦事要奉承服侍,狐朋狗友亦不能平和享太平盛世之优渥,每每生出那一大些非巨非细或善或恶亦庄严复可笑的功事来拉差,给卑人做清客浊客帮忙帮闲花瓶酱瓶的伟大机缘,当然要害是我自己不独是手痒,此身此心就闹得不止五匹马来分你的凡俗之躯了,自认自贱之甚甚不可超脱自拔甚甚矣,多少年来,我就是在这样的川流中自在自不在地浮着沉着氽着,日子就是这么过了走了也么哥呀……
只有逆来顺受。
于是,苍黄间,就来为我自己今年四个个展中的“小三”忙起了,苦则苦,忙则忙,自找的呢,怨不了别人!贺公友直尝语我云,“人的敌人并非他人,而是你自己”,验诸我身,只能铁定地举起痒不起的手,大呼同意,同意,同意。
三十多年来,我为当代许多作家朋友——智慧明通如弯人陈村,位高才高如王蒙尚书,操散文好诗勤勉不失初衷的赵丽宏兄,火热朝天敢为天下人师的钱文忠老弟,好食好文愈来愈肚大滚油于中国舌尖上恣意翻滚的沈宏非君,也是美食美文圣手且隐居在老城厢诸皆能文的高士沈嘉禄兄,写海写得如手持红旗弄潮儿般我一口气为他画了几十张却为责任编辑X先生“弄丢”说可以赔我人民币大洋壹千伍佰元之至今尚未通话谋面的辽宁大作家邓刚,走了的北京通州汉子刘绍棠兄,也是走了的蜀中才子郑拾风前辈,高贵的何公满子先生以及他的夫人吴仲华师母,还有我仍未谋其秀面而为其画过她处女作的须兰女史,写《过把瘾就死》的王朔君,香港诗人彦火潘君耀明,香港特区政府官高廉洁亦为美世界美食而善状之者叶树堃君,新加坡的大艺术家陈瑞献兄,散文写得惊人而今退居纸质媒体林下的查女史志华,也一样或不一样如查之退下之收藏家鉴定家诗多产之陈鹏举[微博]先生,蛰居西山雪岭能写血性短文孤且傲以自由自诩的法国华侨潘亦孚君,冷面热笔的大作家易中天教授,也是在“百家讲坛”成大名者王教授,久客京师著作等身敢言敢怒曾与丁聪爷叔一文一图在中国杂志史上共创作合长跑纪录而于丁公仙去罢手后退而求其次寻在下为其长篇连载滥竽充数附骥尾巴插陋图的陈四益君,同客京城居方庄才情勃发而每每可以让小人之属欺其方的苏叔阳大兄,等等等等;此外还有的就是远在西北而一样不亦乐乎的大才子张贤亮大哥,许多年以前,我尚在《文学报》工作,与同事选了他长篇新作的片段在“特稿报”,报头和插图都是我的滥竽之作,连题目《骨殖》都是我之杜撰,且用拙书写就制版,恰逢“清污”什么的,终于夭折,到头来作家阿章兄在编“海派文学”,让我设计插图,我还是用在了封底上,其后在青岛和北京见到张公数番,倒是忘了向他表功。
中国和西洋,自古都有左图右文的插图旧样,或补文字之不足,或附庸诗文之后,出生变化,也足以装饰,增添阅读的兴味吧。小时候,我读的第一本短篇小说是从日本译过来的《买樱桃的人》,因有注音字母,也读得下来,觉得颇类家里贫苦的日子,可惜并无插图,当然存些许遗憾!小学五年级,也曾从早饭钱里每日省下几分大钱,居然置下第一本眉端附图的《千家诗》,那古装的将军和垂首策杖的高士以及仕女,定然程式概念而致千篇一律,印刷粗劣,画技平庸,却真正吸引并打动征服着我年少的心,现时想来这便是插图了,未曾料到几十年后,我竟也陷于同样平庸的劳作,画了那么多当下早被许多“大师”摒弃不屑为之的各种诗文插图,合作最多则算王尚书(王蒙)和陈弯人(陈村),前者有洋装和线装两种版本的《王诗谢画》,还有一本法译本,编者法国某女史是法中友协主席,也错赏我为王蒙玄思小说《笑而不答》的漫画式水墨插图,通过王公要买那封面的画,我便免费奉了她老人家,结果书出来,倒是丰一吟大姐告我书讯;某日得一法国汇票,大洋六十法郎,遂夹入镜框与一张百万币制的土币并列于乱书架上备存。每抬倦目擦见,还是感动,也令我怀想法国、英国、苏俄、德国、意大利、北欧诸国从石版、木版到素描、水彩、油画等种种经典欧陆插图的恩情,我少时即在破书烂纸堆中得其营养,蒙其施惠,与明清版画绣像,三十年代海派先贤张光宇、正宇以及叶浅予、丰子恺诸公对我不土不洋的四不像插图风格的孕成。
除当代而外,我亦画过大量汉唐以来的诗文意画,当可纳入插图大类也;衍而发之,我也画过相当数量的“大王民谣”诗意图,大王是我山东的老家,人不能割断故乡之情之思,我那先祖生于黄河之畔黄土之上生息之间也生诚正朴野的生命之唱,也是我的来处,大大强胜假诗家的虚词浪句,蒐集搜求之余,也以拙图解之,有相当的数量。我也曾梦想在大富起来的大王老家,能敦促主事者建立“大王·中国民谣馆”,开展相关搜集和研究,也愿意把拙作捐出来略表微衷,只是一厢情愿了,叹叹!
洋作品的插图,我也画过一些,大都缘于文学杂志所命,十多年前为卡夫卡所作,便是为《小说界》主事者郏宗培兄的雅令,卡氏的《乡村医生》一组十二纸,又是为德国某画机构黑人麦克先生之请,与德国某著名女版画家共此同一题材,于柏林开过很受关注好评的联展,后来黑麦克起了歹意吃没了它,最后还是赖我国警方之力追还了这套东东,也算我插图生涯中的悲喜剧式的插曲了。
当然,我也画自己文字的插图,占多数的是为我那些狗屁不如的新旧体诗的或少数散文故事自作图,不过夫子自画起来,倒有更自由跋扈的畅快,很少雷池之隔了。日前我在筹备题为《春彦手痒》的插图与速写小展,舍弟春柳忽有其新作诗《食鼠谣》寄我,述五十二年前“自然灾害”时的切身苦历,农民作诗,平实痛切,读之不能眠,遂漏夜为之作图,图老父与阿柳于饥切中的辛酸荒诞实录,友人白桦先生诸位专业文士亦皆一赞一叹,我想,非我插图动人,实为原诗之“新乐府”本身有真切动人处也。
我也喜欢观剧,因自小受叶浅予师的影响,爱对之速写,也化为宣纸上的营生,画成每喜系句,或原句之辞或杜撰顺口溜,反转一想这不也是一种插图吗?又或为相知者致书,往往技痒心痒,在胡乱放肆的滥情行文中,也有拙图补白补空补情补意,也能归入插图一例吧,我自己也闹不清了……
贺友直公五十年前,在文汇报的“笔会”上为《齐白石的一生》画过数十通插图,为其同期画巨作《山乡巨变》连环画的副产品,然更白描更作品性更倾向文人画“道统”,可惜“文革”初动时,贺公在红卫兵掘齐老头孤坟时,心下害怕得紧,自己先毁了,自此可当中国插图经典的名作就此灭绝不存。前年,我委上海图书馆友人吴副馆长和拱主任费心于旧报中检出复印一通呈了贺公,请他复写,北京画院院长王明明兄也激赏于之,动议要收藏于公家。可惜贺公不愿干“复制”的活计,只重绘了十一帧赠我,终令我在获宝得利之余,复生万千遗憾啊!
插图之功能罪过有许多行状可述,吾师浅予先生却因在1957年代,因受外文出版社之请为英文版《子夜》画插图而南下沪上搜集创作素材数月,而神差鬼使地避过了“大鸣大放”的险机险境,逃过了一劫,逃过了本该戴上的铁券式“右派帽子”,其亦可怪欤。
插图与速写有天然的联系,我们这个现实颇时髦地嚷着要复兴中华文化的当口儿,除却太洋化软化阅读心理低龄化的“读图时代”,有着光荣人文传统耕读传统市民传统和当代化传统的插图一业,和随着书画的市利化几废手工速写,都走了背时的华容道了,我的这个手痒插图速写小展,只好算是无力的浊流泡沫了,亦可一哀。
“屋檐下的洋葱头,皮干根烂心不死”,我不愿意我之小展太淹没于论尺卖钱的大潮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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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