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幸认识一位华裔美国学生,名叫宋汉西(James H. Song)。他是斯坦福大学中国美术史研究生,后来得到博士学位。他上世纪60年代来台湾学中文并收集有关中文资料。他是最早赏识我、鼓舞我的同道友人。他建议我要为每一件创作做记录。自那时起,到今天三十多年,我每一件创作都有完整的记录,应该感谢他的揭示与催促。
数千年来,中国画家都忽略了自我创作记录的工作,以致后代美术史的研究与画家研究十分困难。中国画家尤其没有兴趣自己建立作品记录。因为许多不严谨的应酬之作、卖钱之作草草完工,固然不愿意也不值得自留记录。比较用心的作品,也多为雷同或重复制作(请看看专画马、牛、老虎、老鹰、麻雀等画家,或者“秋山论道”、“松下高士”、“柳荫美人”等画有多少便可知其“复制”的情形多么普遍),所以也不想记录。千载之下,有完整的记录的画家,在中国两岸三地,大概不容易找到第二人。这件“小事”,我的这一点“自豪”还是应该感谢老友宋汉西。
先说记录的内容与方法,再说记录的意义。
记录要成为“缺席”,成为习惯,才会完整。记录包括作品的“编号、画题、尺寸、年月日、题款、印章、存档照片、备注”等内容。
我们要提醒严肃认真的画家,对自己的作品负责任的画家,都应该做记录。
建立艺术家创作的完整记录,固然有助于未来的人对过去历史与人物的了解,并提供后来者研究与鉴赏、鉴定第一手的珍贵资料。而对画家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有助于他对自己的作品采取负责任的、严谨的态度。其次,便于画家自己对自己的作品深入认识,以资自我检讨、批评与提升。还有最后一点益处,画家得以回顾自己创作发展的方向与轨迹,有助于现在的构思与未来的展望。
“鉴往以知来”。回顾过去,发扬优点,检讨、改进缺失,展望未来。这是很有助于创作者的一项工作。传统的艺术家过分忽视这一项“举手之劳”,却有重大意义的工作,现代艺术家不妨改变旧习惯,重视记录,并且常常回顾。回顾也是一种“知己”的功夫。
记录还有另一种方式。除了上述的记录方式之外,也应有“创作笔记”、“绘画随笔”之类的记述。对于某些在内容、观念、构思、技法等方面特别值得记述的作品,在作品创作的前后,随手记述各种发现、心得、体会、困惑与经验,都是很有意义的事。中外画家不无这一类的文字。文学家亦然。这类文字不是说全为了成名之后供后人研读而写,事实上,时常翻阅自己的这些笔记,对创作的思考,对自己创作中存在的问题谋求解决,有很大的帮助。创作的人要使构思更深化,光凭脑筋一时的运作是不够的。笔记就是深化思考有效的方式。
日本名画家东山魁夷,是风景画家也是散文随笔作家。他有《和风景的对话》等文集,也可看作是他风景画创作之余的笔记。俄国文豪契诃夫有《契诃夫札记》(Notebook of Anton Chekhov,一九二二年纽约出版)。这本札记是他创作的“材料篇”,里面有他许多后来已写成的作品和还没有写成的作品的吉光片羽。
绘画笔记也可把创作动机、灵感来源、创作过程与修改的原因、完成后的自我评判等等记下来。许多工程事前都有许多企划案与评估,事后有检讨与总结,艺术创作也不妨有这样的功夫。艺术创作若只有兴之所至、大笔一挥、逸笔草草那一路,便只有灵光一闪那种成果,不可能有深沉厚重、呕心沥血的作品。事中与事后的思考与检讨、阶段性成果的频频回顾,是自我提升、追求卓越大有助益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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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