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宏是一位写故事的高手,他总是从自己的生活中获得素材和灵感。比如,他根据为家乡所做的地质勘探工作,描绘出“山林绘本”地图中的无数细节;他和许文强是朋友,因此得到了许多真正的有关许文强的文献;他还收藏着林冲本人的日记,由此编写了“林冲出豫北记”;他还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在有关“西游记”的地图中描绘了许多生动的形象。你要是不相信这些,就应该好好看看他的作品。
好吧,我是骗人的,我只是在描述刘传宏的梦境。他的作品里有无数伪造的文献,和他的绘画一起,把我们带进一个真实可见的梦境里。不过,他是真的住在桃花谷。“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在桃花谷的梦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本来也没多大不同。
小时候,刘传宏是一名数学0分,作文满分的学生。后来,他迷上了画画,并受到严格的油画训练,这让他最终没有成为一名作家,却展现了用绘画编造故事的天赋。2003年,他前往河南林县的桃花洞村,变成了当地的一位山民,每天砍柴耕作,闲时画画,一住就是九年。这次展览的作品和日记,就来自他在那里的创作和生活。
“桃花洞村”真是一个好名字,让人想起唐伯虎的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我们可以猜想,他大概也是被这个地名吸引,才去那里生活的。还好,刘传宏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仙人,他只是明白“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的道理,像小时候选择作文那样,选择了自己的生活。而且,从作品来看,刘传宏也没有把自己当作唐伯虎那样的文人,因为,一个隐居的文人绝不会崇拜黑社会,更不会胡说八道;但在刘传宏的作品里,出现了林冲和许文强这样的黑帮代表,而“西游记”则是“关于唐朝僧人玄奘于深山湖海中寻访隐士的故事”,这些隐士们“有或多或少的配偶,孩子,佃农”,而且他们的“午饭是伴着自酿葡萄酒下肚的”,晚饭“有荤素四盘,鸡汤一盆,不同品牌的白酒和啤酒若干”[注1]。
似乎因为著名电视剧的缘故,刘传宏在少年时代,就为林冲和许文强的故事着迷了。他们没有随着各自的结局而消散,反而在刘传宏心中获得了永久的生命。所以,他们的确和刘传宏是朋友,他们的故事早已脱离了原先的结局,在刘传宏心中独自演绎着。更加美妙的是,他没有尝试改编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也没有靠这些故事得出任何有价值或没价值的结论,也没有讨巧地设置任何模棱两可的解读,他只是单纯地投入到故事的片段当中,让自己几乎能眼见里面的无数细节:林冲半夜起身时,灯里还剩多少油;在刘三先生家喝的什么茶;在太平寺做了什么饭许文强又写了什么日记,在那个什么黟县留下了哪些行踪刘传宏享受着用创作编织想象的过程,有时候把自己变成一个考据学家,有时候又变成那些人物本身,在随手找来的字帖的缝隙里写下日记,有时候又变成画家自己,描绘一幅在心中存在许久的画面。这一过程如此纯粹,以至于让人心生妒忌。他也根本不需要为这样的创作找到理由,因为真正的沉静,就是沉静本身的理由。
在刘传宏的绘画作品,以及那些伪造的证物里,“行踪”是特别重要的因素,因为行踪本身既提供了一个人存在的证据,又暗示着那个人已经离开。所以,除了各种伪造的记录,以及绘画本身所呈现的景色,刘传宏还喜欢描绘地图。在“山林绘本”和“西游记”里,地图都大量出现。地图是对一幅图景最客观的描绘,于是,也最容易承载最主观的想象而不被人发现。那些地图很耐看,它们就像是作者编织的梦境指南,很容易让人像他一样沉迷其中。他的地图所展开的,除了丰富的想象,还有一种飘忽的,不易判断的情感:当我们以为地图里的刘传宏在开玩笑的时候,他却会流露出某种痴迷,甚至伴随着痴迷的忧伤;可是,当我们猜测他已经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他似乎又一边画着画,一边考虑晚饭应该吃些什么。这种态度变成了一种极克制的幽默感,那种克制带着一种不明显的,漫不经心的挑逗,甚至坏笑,却又不断吸引着我们。
“当代艺术”教会了艺术家如何使用理论,也给了艺术家无限的创作自由,但只剥夺了他们一样权利,就是创作那些难以引发理论的作品的权利。幸好,刘传宏还算保住了这个权利。关于理论,他的作品大概会引出如下关键词:山野生活,自然,人文,乡愁,桃花源,隐居,存在虽然它们常常是空洞的,但仍然很“正确”,很有说服力。而且,如果稍微注意语调,悠扬的学术之音,就会彻底淹没那象征着强大的物质崇拜和异化的宗教信仰的圣诞夜的铃声,让那位具有国际主义精神的老人在好不容易到达中国之后,都根本没勇气降落在今夜千高原的屋顶。但刘传宏不担心这些,他不在乎那些词汇,他只在乎自己的故事,坏故事。他大概会请圣诞老人也过来听听,再带着忧郁和坏笑,指给他看西游记里的名媛和知识份子都是什么人,长什么样。说不定,许文强也混在展览的人群里,刘传宏能一眼就认出哪一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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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