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东:我不能假设命运 2013-01-06 14:36:24 来源:《时尚先生》 作者: 叶三
上一次刘小东出现于众人面前,是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最大的展厅。那是两年前的九月,他的油画展《金城小子》 开幕。那一天,刘小东衣着得体,笑容可掬,他拥抱了UCCA 当时的法国馆长,也拥抱了来看画展的他的家乡朋友—《金城小子》 的描绘对象。

刘小东

上一次刘小东出现于众人面前,是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最大的展厅。那是两年前的九月,他的油画展《金城小子》 开幕。那一天,刘小东衣着得体,笑容可掬,他拥抱了UCCA 当时的法国馆长,也拥抱了来看画展的他的家乡朋友—《金城小子》 的描绘对象。2012 年8 月,刘小东看上去比两年前老了一些,当然,也可能仅仅是疲劳,他刚用一个月时间在新疆和田的河岸上完成了三幅大型油画。> 新疆和田是著名的玉石产地,挖玉的多是当地维吾尔族人。和田气候暴戾,河岸上的沙尘暴刮得刘小东的颜料中全是沙粒。夕阳、河流、鹅卵石就用这些颜料一笔笔磨砺堆积而成,画里的每个人都有心事重重的眼睛。> 最后一幅画刘小东搬回乌鲁木齐的临时画室去画。这是作品即将展出的地方,某个展览馆。目前,此地更像个废弃的工厂,一间足有四个篮球场大的房间,空旷的水泥地面,天花板很高,砖墙上裸露着线头,四处散发出一股野蛮的气息。

刘小东的画立在房间正中,在近处逼视,画中只有散乱的线条,后退一点,再后退一点,和田的风席卷了过来,画中人用只有他们懂得的语言说着他们自己的故事。而刺鼻的颜料味提醒着,这一切就是艺术。画室外的阳光刺得树木垂头丧气,蝉鸣如刑场上的枪响,无穷无尽。仿佛一种力量凝固于此,有些极为重要的事情将要发生。刘小东坐在那幅半成品的正面抽烟。人物和场景已经勾出轮廓,颜料架和笔在等他。手边放着他拍下的参考照片,刘小东坐着,抽烟。然后他捻灭烟头站起来,拿起画笔。刘小东是当代中国最有名的油画家之一。他的正职是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外出写生一般都安排在暑假。刘小东的故事与同时代的成名画家没有太多不同:“文革”后考上大学,1988 年美院毕业后在附中任教,那时候刘小东画自己,画恋人,画朋友,画来他画室逗留两个小时以上的人。九十年代初他的画开始卖出好价钱,随后越卖越好,也就是说,他红了。更官方的说法则是“以写实的表现手法成为‘新生代’的代表。”2007 年的北京保利秋季拍卖会上,刘小东的《三峡新移民》以2200 万人民币的价格成交。当年刘小东对这个数字没有看法。后来,刘小东更早期的作品卖出过更高的价格,但已经与他无关了—早在几十年前他就把这些画出了手。

2012 年8 月,刘小东说他在和田碰到了很多画家,他们也画得蛮好的,他说, “可是他们的作品连在乌鲁木齐都没有展出过,他们没有机会给别人看”。刘小东没有什么好主意给他们。“你喜欢了你就愿打愿挨吧,艺术是一个特殊受虐人群从事的工作。这个世界,作品给别人看需要很多条件,全国美展的名额早就被艺术院校、新疆乌鲁木齐的美协人员拿走了,不可能轮到和田这样一个小地方。认清这一点就一辈子别给人看,不给人看更牛逼一点。我如果是这样的人,这辈子我就自己画,喝点小酒,有俩朋友,然后让自己的孩子坚决不搞艺术了。”刘小东从小喜欢画画。他说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十八岁那年刘小东认定自己“是个人物”—跟当时所有的美院附中学生一样。他说他是用后面几十年的时间说服别人:“我是个人物。”现在刘小东每天作画2 到5 个小时,看他画画的人有记者、拍摄纪录片的工作人员、美院的学生,还有当地的宣传部官员。他们叫他“大画家”,刘小东挥笔时,他们不敢出声, “只用眼睛惊叫”。晚上刘小东喝红酒,从冰箱里拿出来。冰箱是他随身带到新疆的。喝到半醉后他睡觉,拉紧窗帘,关闭所有的灯。只有在绝对的黑暗中,他才能够睡着。刘小东的画站在废工厂般的展览馆里,还没有被签上名字。画里人在绝对的黑暗中睁着眼睛。“如果你的画始终都没卖出过高价,你始终就是一个底层的艺术家,你还相信自己吗?”—对于这个问题,刘小东回答:“ 我不能假设这种命运。”

Q&A 周裕隆 × 刘小东

周裕隆 / 摄影师 1978 年生于黑龙江, DTMPHOTO摄影工作室创始人。

周裕隆:你是怎样开始画画的?

刘小东:小时候就是参加美术组和文艺宣传队。一九七几年还批林批孔,我画漫画,东郭先生,农夫和蛇的故事,或者临摹样板戏的广告画。后来跟电影院的一个美工学画,帮他画电影海报,真是挺锻炼人,拿着大笔在那儿瞎耍。我舅舅是画画的,上中学以后,我为了学画去他家呆了一年,回金城后就明显飞跃。1978 年鲁迅美术学院最早恢复附中招生,我那年15 岁,没考上。也没觉得能考上,那太难了,我们一个小乡下。1980 年中央美院附中招生,题目是难忘的灯光之类,当时我画的是素描,透过窗户,周恩来的剪影——那时候创作都是这个思路,我还准备了一个毛主席视察西瓜地。最后美院附中我考上了。那个时候,招生制度有它的人性的一面,招生老师看每个学生怎么画,看他对艺术的毅力,老师就有决定权。我中途得病了,打着点滴去考试,估计把老师感动了。

周裕隆:第一次到北京什么感觉?

刘小东:第一次来北京觉得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那时城市都以火车站做地标,我印象里,东北所有的城市,主要的地方都在火车站以南。我坐一宿火车,一大早到了北京,一出站往北走,方向就是乱的。而且当时我觉得北京没有沈阳大,北京那时候没有高楼,门都是木头的,像农村。那会儿我还没有“胡同”的概念。

周裕隆:上了美院是什么感觉?觉得自己是艺术青年了吗?

刘小东:天之骄子,非常自我贵族化。美院附中招生少,又跟皇家美院的子弟学校似的,虽然每年都去农村下乡,但是极其骄傲,根本看不上别的学校的学生。一个人很难超脱小环境的影响,我那时候也那样,觉得自己就是艺术家,而且一毕业就是大师了。结果一毕业,连老师都没当上—大学老师当不了,最后变成中学老师,这才有点傻。其实,艺术家是自我催眠能力最强的一种人。18 岁我就认定自己是一个大艺术家,早早就把自己催眠了,然后通过80 年的努力,用所有的积累让别人相信。如果艺术家不相信这一点,他也坚持不下来。
 
周裕隆:毕业后想过回家乡吗?

刘小东:回不去吧,谁回得去?都已经娇惯成那德行了。北京,它会把你锻炼成一个六亲不认的人,你不愿意有那种乡里乡亲的味道。在北京生活就是去地方色彩的一种生活,任何有地方色彩的东西都不喜欢,包括自己的家乡,你恨不得离它远远的,一旦老家有人带着浓厚的地方气息扑面而来,一片灰土,那种热情让你接纳不住。我每年也回家乡,在老家和他们在一起,但在北京换一个环境就不太舒服。一个农村人到城市,都是带着委屈的心情来的,稍有一点走路不慎,被人瞟一眼都是不愉快的。画《金城小子》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慢慢长大了,就会觉得无所谓了。现在的孩子也是这样,青春期都是这样,去掉自己的固有色彩,再融入国际化的洪流里。

得人生,大部分时间非常无聊,年龄越大越无聊,那种无聊是难以言表。每天都是这样。如果这一段时间在创作,虽然大部分时间是无聊的,但是每天还有二个小时,我可以忘了所有的事情,一笔一笔去衔接,画得很专注,画完一身汗,很舒服,然后奖赏自己,颓废一下,喝个半醉,睡觉。每天能够有这样充实的二个小时已经非常奢侈了。

周裕隆:你如何看待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艺术家一定要塑造鲜明的个人特征吗?

刘小东:所有的成功艺术家都要有个人风格—这是艺术最大的误导。在艺术家没有署名权的年代,艺术没有个人,个人全部奉献给艺术作品了。艺术家署名从哪一天开始我不知道,中国来讲应该从宋代或者唐代开始,外国是从中世纪以后,文艺复兴开始。在画上签名是商业属性,一签名证明你的东西有定价,签了名就值钱了。在之前艺术家有点像工匠,几个人合作一张画,那画看着很纯,每个部位画得都很好,可是署名之后,个人的肩膀一下重了,人物、头、手和风景都得一个人画。后来发展发展,光画好这样也不行,还得画好自己的头、自己的手、自己的风景,又有立体派,这个派那个派,真讨厌,都要开门立宗,都要原创,原创在女娲时代母系氏族社会都创好了,这些原创跟女娲时期怎么比?这些都是误导,都是人类商业社会为了生存的误导,但是靠个人的力量是扭转不了这种乾坤的,我刘小东也得署名,也得有自己的风格,我只是把自己的风格拓延而已,我不愿意那么早就有那么强的风格,这是很操蛋的一件事,但没有办法,艺术就是这样子,我意识到也没有用,早晚是这个坑里的萝卜,我就是这坑里的萝卜,我现在还在奋力地往上跳。这跟自己对人类历史的感悟有关,和对商业社会的理解判断有关,和对商业的欲望也有关。艺术家说深了是哲学家,说浅了是演员,演员就需要台上一亮相,底下鼓掌,这演员这一辈子舒服,底下那么多人知道我。艺术家画一辈子人家记不住名字也特别惨,自觉是一名角,一上台,观众都等着你下去呢。作品更重要,还是艺术家更重要,就得看你要怎么选择你的人生。

周裕隆:我们常常听到人们说时代在进步,艺术呢?这个时代对它有怎样的影响?

刘小东:艺术本来没有什么进步退步之说,掌握这个时代,把这个时代利用好,把特殊才能发挥出来,什么时代都一样。政治时代是不平等的,商业时代有它的优势,至少它是平等的。如果大家都不信任货币,不相信一张纸能换来那么多东西,我们这个世界还能靠什么?我们树立不起来另外一个媒介去衡量、去交换。商业时代有它的公平,但是也有极其残忍的一面。

周裕隆:你对文化艺术领域内的抱团现象怎么看?

刘小东:抱团其实是一个弱势的表现,是地方主义的一个事情,在北京混长了你都不愿意有地方色彩,因为北京对什么东西都是傲视,尤其傲视群雄,你不能成雄,你也不能成山头,你一成这个城市就瞧不起你。我觉得北京最骄傲的城市文化,就是它瞧不上有山头的人—连老百姓都瞧不上,“你牛什么?”老百姓就是这样的心情。我不抱团跟这个城市的文化有关。有人问我写生怎么不带学生来,我说那样就是要抱山头,不好,你不能影响年轻人的选择,让他自由选择,他的选择跟我越不一样我越高兴,这说明他占领了另外一个领地。人应该向狼学习,长大了就去别的山坡找吃的,不能老在一个山坡上,我没有本事,所以我在这个小坡上,年轻人应该找更多的领地,也没必要当头,做好自己就好了。你感染别人,启发别人,让别人有一个新的生活方式,那是最好的。

周裕隆:作为60年代生人,你认为这代人最大的特征是什么?你怎样看70、80 年代生人?

刘小东:我们一代人最幸运的是不怕穷困,因为我们从小那么穷还觉得很快乐,挣一点是白得的,不挣也没什么,所以我们不怕商业社会,我们从小就不喜欢商业,我们成长的那个社会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到今天这一拨人,我觉得还是视金钱如粪土,但是多给点钱也不拒绝,也学会了油滑,也不拒绝商业,学会了一些规范以后也能跟着运转。我们是在浓厚的政治背景下长大的,我们特别害怕政治迫害,我们是说话最严谨的一代,敢闹革命的就是那几个。60 年代生人我觉得心理素质蛮强的,像我不买房没什么,我租房子住也行,可是新一代不一样了。80 后说是在多元价值观中长大的,其实非常单一,他们非常害怕失去商业上的保障,像我的一些学生,男孩没一个房子真挺难娶媳妇儿的。现在商业的影响力太大,整个社会往往关注商业上成功的人。学生一毕业,跟哪个画廊签约了,哪个博览会卖得不错,马上就有人盯住他,然后这一拨人就以他为主起来了。我们那个时代不是没有商业的介入,而是,那还是个轻商的时代,艺术跟商业挂钩是很无耻的—现在不是无耻的,而是光荣的,这是最大的不同。80 后这一拨孩子,机会比我们那时候要多,但是成功率没有我们那时候高。我们那时候10 个学生毕业后有8 个还能从事这个工作,现在可能有100 个毕业生,但是不会有80 个还从事这个工作。成功的绝对数额多,但百分比低。至于70 年代生人,有点像一家人里的老二,受夹板气。不像80 后,还有那么牛逼哄哄的几天,90后一出来,80 后这个模式好像过去了—但70后连牛逼哄哄的几天都没有,他们是“文革”后的尾巴,上一代压着,自己还没有成熟,等成熟了80 后又靠另一种方式登台了。

周裕隆:你怎样看待你的下一代?

刘小东:我女儿纯90 后,我不想让她学艺术,从小什么业余爱好都给她报,想分散她精力,让她学别的,我喜欢的都是体育项目,柔道、跆拳道、乒乓球、钢琴、黑管、滑冰、滑雪,文化课都不让她学,让她学体育,有一个好身体以后会有一个好心情。然后她还是想搞艺术,她说,我学艺术我也不走你们的教育路线,我要去美国学习。她去哪儿我都支持,除了要考中央美院。当然她也不想考,她本质上是非常有动物性的一个人,这很好。她的青春,有她自己的选择,只要保持动物性,人就有正确的选择。

周裕隆:你说的动物性具体指什么?

刘小东:动物性其实就是混合一体的理性和感性。比如到一块地方,知道能不能找到吃的,能不能当上老大,是不是需要换地儿,这就是动物性。这块地儿不行,还在使劲努力,那是人性。这种感受力很综合,是内心感性的加在一块儿的判断,我还在尽力保持。

周裕隆:你最想教给学生的是什么?

刘小东:平常心。就是想告诉学生,搞艺术是你偶然选择的职业,不要以为你天生就是这块料。这话我也得时常告诫自己,要不我早就疯了,必须告诫自己有这个理性的平常心,当然感性都是控制不住的,但是理性上要有这个认识:不成功是必然的。有这个思想准备,成功一点不至于一下就疯掉了,失败了也不至于哭爹喊妈的,整天抱怨。

周裕隆:对60 年代这个群体,你有一个集体性的认同感吗?

刘小东:我不愿意认同这种集体感,我认为认同一个集体就摧残了这个集体,让他去个体吧。对一代人我不愿意做总结,而且也不愿意只和60年代的人玩,或者是只觉得60 年代的人牛逼。我还是那个心情,就是北京文化训练出来的人,不看扎堆,还是看你个人,有时候内心会小小地崇拜你个人的力量,而不崇拜团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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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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