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觉得20世纪中国艺术还没有经历“自由”的经验,这个经验还不够,所以我们需要转化。那么水墨在传统画里面,也跟对象(比如跟自然山水、跟材质)有一种固定关系,那么它怎么定义“自由”的现代性转化呢?我觉得这个是最关键的。
那么我刚才讲的水墨的“自然性”,就是“吸纳性”的原理,毛笔蘸墨,是吸水、吸墨,水泼墨,墨泼水,毛笔蘸过以后,在宣纸上是吃进去的,宣纸有一种吸纳的功能;从材料一直到作画的方式,再到主体(一个写书法或者画山水画的人,写的不是字,不是线,而是气,是生命的气息),这是一个“吐纳”的原理——这个气息的“吐纳”跟“吸纳”是一个原理,中国传统山水的水墨材质、主体的气息跟外在自然对象的隐喻变化,这三者是共感的,都是一个“吸纳性”和“吐纳性”的原理,那么这个原理实际上就叫做“水墨”,传统上是叫笔墨,它并不直接重视这个材质,而是更为强调笔性吧。
那么20世纪以后,说水墨而不是笔墨是在强调这个材质本身的“吸纳性”,而吸纳性、渗透性、渗染、润染这样一个自然化的“吸纳”语言是没有被20世纪充分利用的。实验水墨在做,但是都没有自觉,像立体派、像杜尚那样以个人的名义,以自由的名义去转化,那么如果我们以个人自由的创作性想象,把这个自然原理转化出来,那么我们就把“自然”和“自由”结合了。如果我们能够把这个“吸纳性”展现出来,并且能够跟西方两个原理结合的话,那么我们就更博大了,当然除了这个自然的“吸纳性”的原理之外,还有一个原理,就是“水墨”。
“水墨”作为一种材质,绝不仅仅只是一种材质,我把它称之为“材质的材质”、“材料的材料”,绝不仅仅是很多材料当中的一种,为什么呢?就在于水墨不同于画质原料,不同于西方油画,不同于丙烯,水墨它首先是一种哲学,水墨讲三个层面,第一个是技术,第二个它是一种艺术,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态度,但是我觉得水墨更伟大的是一种哲学。
二王开始的书法,开始用种纸用墨,到宋明元代文人画,一直到晚明董其昌用王阳明新学,我们知道王维开始用水墨画代替金碧青绿的盛唐颜色,是因为禅宗的影响(他是为六祖慧能写碑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面,水墨是一个减法,水墨是一种哲学,对人的要求是非常高的。现在很多水墨作品都是拿西方的材质、西方的制作方式来制作水墨,我觉得这只是把水墨当做一种艺术形式或者视觉感,而不是把水墨当做哲学,这种哲学是做“减法”,是“损之又损”,用我的哲学语言来谎是“余化”,不断余化与空无化。如果20世纪的水墨都是不停地增加的,能够把自然性的“吸纳”原理跟“减少”原理——我称之为“余化”——结合,找到新的自然性,找到新的余化的方式,那么水墨就是一个哲学。
5,记者:这个“余化”的空白从哪里来?
夏可君:传统的空余就是“留白”,但是已经被填满了,已经消失了,那么要把现代性的敞开、自由感给吸纳进去,这是一个新的空白,我称之为“新的空余之地”,这跟西方的空间的自由敞开是相关的。所以这绝不仅仅是一个传统的“自然性”原理,而是要接纳西方的“自由化”、“个体想象”,打开一个自由的敞开空间的一个原理,最后把这个“自然”和“自由”结合在一起,才是一个真正的现代性的主体。
6,记者:这个自由、“新的空余之地”是从西方那边过来的?
夏可君:对,是一定要学习的。两个自由,一个是立体派抽象自由,一个是所谓非艺术、日常的、个体的、即兴创造的自由,安迪·沃霍尔、博伊斯、杜尚都是这样的,绝不是简单的“非艺术”啊、“反艺术”啊。我觉得中国当代批评界都把这个问题简单化了,绝不是一个反社会化的艺术行为,而是真正艺术生命的自由,这是中国当代批评界和艺术界没有理解杜尚深远意义的地方,自由是个性命运权利的体现。
7,记者:反过来讲,西方的这条自由之路,在进入现代性以后,是不是缺乏某种限制性的东西?
夏可君:对。我说西方20世纪是“怎么做都可以”和“怎么做都不可以”没有达到统一。杜尚最后怎么做都可以,但是艺术的奥秘就在于“限制”——在“限制”里面“怎么做都不可以”,我还能“怎么做都可以”——这个矛盾西方20世纪一直没有解决好。
那么水墨可以帮助我们做到“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都不可以”,“怎么做都可以是”你是自由的,“怎么做不可以”就是要限制你,就是要“空无化”。因为传统文化的“空无化”原理是“不做之做”、“不画之画”,不是用你的能力和能耐,恰恰是中国的“让”字来达到。“怎么做都不可以”就是要“无为而无不为”,让“无”来“为”,这是很高的境界,这就是水墨为什么是一种哲学,而不仅是一种艺术语言。
8,记者:你现在所说的有所“限制”的“自由”,在我们的传统艺术里面是不是早就有了?
夏可君:它们是有的,传统文化当然是有的,但是它这个自由的余地,后来被填满了,没有了,所以我们必须借助西方的个体自由精神重新打开这个“空余”。单靠传统水墨想转化出现代性,我不认为这是可行的,所以我不是文化保守主义者。
9,记者:这个传统的“空余”是不是可以说:如果《诗经》是有的,屈赋就不那么自在了,汉魏五言诗、陶渊明就开始堵塞了?
夏可君:这个比较复杂。但我们说当下问题与危机。这是一种真正来自于中国的世界性的哲学,能够贡献出普遍性的原理来。是从技术,艺术到道术,贡献一个可能的,未来的普遍的礼物的问题。
我刚才说了二王,王羲之是受到道教的影响,王维是受到佛教禅宗的影响,董其昌是受到了王阳明新学的影响。无论在哪个高峰时期,比如黄公望跟倪瓒,都是跟全真教有一定关系,所以它是一种宗教文明,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和艺术的问题,是跟生命,跟心性,跟命理,跟自然有关系的,跟宇宙相通的,可是中国现在讨论艺术,“重要的是艺术”、“重要的不是艺术”都只是在艺术层面讨论,有的更是在笔墨技术上面讨论。所以从技术到艺术到“道”,我觉得中国艺术现在的问题是:水墨是有“道”的,怎么把这个“道”转化出来。
实际上水墨有三个层面,一个是技术层面,你的工夫,你的学习、你的训练;第二个是艺术,你的个人想象、创造力;第三个是道,道之为术,那个是最难的,如果“道”转化不出来,都不足以打开新的艺术的可能性,另外我们从西方的抽象性中提取有一个“道”,“道”是理性,是秩序,是理性的神秘性。
10,记者:您所期待的这种创作出现了吗?在您策划的展览里面,他们达到了哪个层面?
夏可君:我为什么提“虚薄”,这个概念来自于杜尚1937年的《隐秘笔记》,中国人知道的很少了,它在20年来的当代西方艺术史里被讨论得很多,因为他们也有艺术终结的危险,试图从里面发现艺术的可能性,但是我觉得他们找的比较困难。而杜尚在这个笔记里已经提到了关于中国水墨、中国气息的问题。
我已经做过“平淡”,做过“虚”的概念,“虚”是没法翻译成外文的,西方都翻译成“空”和“无”,“虚”既不是“空”也不是“无”,它是跟“气”有关,但是它也不是“气”,这里面“虚”就是中国人独有的对世界的经验,独有的“道”的经验,独有的艺术感受。“薄”是因为它比较当代,薄是“单薄”、“超薄”,实际上我们这个时代在继续追求“超薄”。
西方人往往太机械、太制作、太硬朗,像杜尚的《大玻璃》,他实际想不那么制作、硬朗,又总是做不到那么虚、那么薄。但是中国也不能只虚、只薄,因为只虚、只薄的话又太传统了,实际上“虚薄”这个概念里隐含着一个厚度,隐含着一个硬度。所以这个展览既有油画也有水墨,它表面是虚薄的,实际上是有硬度和厚度的,像刘国夫的画、尚扬的画,还有陈光武的书法,还有梁铨的水墨,等等,其实里面是厚的,是“虚厚”,其实这个词也不一定叫“虚薄”。
11,记者:你怎么定位自己选择的这些艺术家?为什么选择的都是架上绘画?
夏可君:我觉得这些艺术家代表了中国当代艺术,尤其是架上绘画的同情,如果架上绘画首先不打开路,影像、装置、行为都是学西方,还是跟着西方走。因为架上绘画是最基本的视觉以及感知训练,如果架上绘画不先行、不打开一个改变我们感知的方式,改变我们的视觉阅读方式的话,那么其他的艺术好像是创新,其实都是一个点子,都是一个观念、一个想法而已,这就是我为什么首先从架上绘画开始,从基础开始。
【编辑:田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