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吴山专经常讨论的是词语的独立性及其作用,尽管我们知道语言的重要性,可是,语言的物理力量在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证明?无论是否同意,我坚持对语词保持警惕,在很多情况下,语词并不具备力量与影响力。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哲学家和语言学家使用了“能指”与“所指”及其变化中的问题这类表述的原因,事实上,我们用一种符号和方式去表达一个概念,目的在于产生影响,将需要传达的意思传达给他人,影响的物理作用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我在1992年就厌倦了形而上学的飘渺甚至觉得其中隐藏着的蒙骗,我希望用让人感到可恶的“操作”来回应语词的模糊性与美妙的不确定性。坦诚地说,是物理意义上的权力让我感受到力量和影响力的。那是十七年前的事情,我没有阅读过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著作,尽管他的书已经在我的书架上。今天想来,每个哲学家和思想家的思想动因都来自他的特殊语境,我相信,福柯不了解我们的语境,尽管他相信他了解人类的上下文。批评家和关注别人的艺术家经常要对他们看到的展览评头论足:“假如”,“如果”,“要是”,这样的词汇很多,可是,一般的情况是,他们对于别人具体的工作并不十分了解,他们宁可相信自己的正确性和智慧。在这个时候,他们脱离了别人特殊的语境,理解出现了问题,结果,语词没有起到太多的作用,也许,更加加强了歧义与冲突。26日的夜晚所拥有的惬意不是来自语词,因为吴山专的“语词”早在1992年的某一天就被他发现了,并且,2005年,我在杭州看到了他的“买就是创造”的中文字出现在高士明策划的展览上。26日的夜晚所拥有的惬意来自具体的物理世界,来自专业的态度与智慧,来自烈日下的劳动,来自我们的眼睛和手能够感觉到的世界。吴的“语词”背对着我们,在San Servolo的院子里,在黄昏里,我们只能看到语词的背影。
想象一下800年前Marco Polo父、叔、子三人在前往“大都”路上的情景,风雨交加,战事频仍,他们的初衷的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寻求财富,同时,没有资料表明他们寻求的财富不是物质财富。在Marco Polo的《游记》(The Travels)里,他所描述的所有故事都是在物理世界发生的事。然而,那些故事影响了以后无数的欧洲人前往“东方”,寻求物理世界中的所有沟通。我们相信精神的力量,却很容易忽视精神作为本能的物理运动,当Marco Polo在他的乡亲面前打开他的财宝时,是所谓的“百万”吸引了人们的关注并赢得了人们最后的信任。这听上去很俗气,再加上学者的怀疑,人们甚至可以将Marco Polo的“神话”置之不理,可是,当我们再次到达Marco Polo机场,再次看到印有Marco Polo字母的船只,再次四处可见Marco Polo的名字时,我们发现了物理世界本身的力量。吴山专并没有兴趣与Marco Polo对话,可是,to buy is to create也一定是Marco Polo的意思,威尼斯商人家族相信在买卖的沟通中将会获得奇迹,他们一家人已经创造出了奇迹,这已经够了。现在,吴山专将Marco Polo的目的再次写出来,挂在Marco Polo的故乡的小岛上,这是对Marco Polo创造的奇迹最礼貌、最神圣的敬意。
夜晚的灯光充满温情,如果我们有一颗温情的心。
San Servolo很快被国内的人怀着难以名状心情简称为“疯人岛”,这是多么好的称谓。很快,将有更多来自中国的“疯人”聚集在这里,实现这个岛的传承。现在,我们恢复了形而上学,恢复了温情以及感性。正是惬意的夜晚,让我们开始有重点地观察自己的精神世界,因为“疯”就是形而上学。
27日上午的天空有很多乌云,那是张培力到达的时间,“疯人岛”等待着另一个“疯人”的即将到达。这个“疯人”的作品来自无意识的海洋,他要将在杭州的Piazza San Marco 送还给威尼斯人,最有趣的是,他决定将一个不断充气挺直又不断瘪气的Tower of Piazzia San Marco 送给Marco Polo。为了让这个塔能够很好地坚挺与收缩,他将面临枯燥的调试与长时间的操作焦虑。
晚上,我们乘着英噶租来的water taxi,去观看霓虹灯的效果。学校的景观灯让“疯人岛”呈现出夜晚的神秘与美丽,波光粼粼,有些寒气。而TOBUY IS TOCREATE已经在海面上印出了闪烁的波光,与隐隐约约的建筑倒影构成了新的夜景,红色的霓虹灯给了我们暖意。船朝圣马可广场方向开去——我们希望在远处眺望作品的效果。灯光闪烁的夜晚本来可以是美的,然而,在黑夜里的心情可能将这一切改变。事实上,孤独也是闪烁中的内容,想想那些并不欢乐的朋友,想想时间的蹉跎,想想一切都在闪烁中开始和消失,想想青春时期的理想与愿望,想想自己对自己的承诺,一切都像黑夜里的物,被吞噬,被隐去,被忽略,被抛弃。当船只游行在远离岸边的水中央时,岸上的一切并不具有吸引力,他们或者它们仅仅是冷漠的思考的对象,芸芸众生、来来回回、周而复始,都可以是描述岸边的词汇。我们就是中间的一员,是来来回回、周而复始的内容之一,可是,我们在黑夜里也可以观察我们自己,在移动的建筑、移动的灯光和移动的人群中,我们很容易感受到消失与离去。不过,吴山专和英噶在船尾却表现出温馨的状态与情绪,这是男女构成的局部世界,他们看到他们的作品已经成就,他们感到快乐与高兴。大千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所有的景致没有好坏,是我们的心情投射的结果。所谓的“美”也不过是心情的投射而已。对于那些远离他乡而又有亲人、情人、爱人、朋友挂念的人来说,往往,即便是看到异国他乡的风景,美是不多的,转瞬即逝的。换句话说,温暖的灯光或者粼粼波光不一定导致惬意,倒可能引起凄迷。我仅仅是猜测,对于船上的学生孔立雯和赵娜来说,这个夜晚可能是新奇的和美丽的,因而是惬意的(尽管我的猜测可能并不准确,因为我不知道她们此刻的内心)。
再次进入一个重复的早晨,阳光将食堂外的环境照射得非常充分,天空蓝蓝,安静的San Servolo在此刻只有明亮但缺乏描述内容的风光。在检查了展览现场的工作进展之后,吴、张和我在VIU的咖啡厅的室外坐下来。我们讨论了“浙美”的历史(当然是80年代以来的),讨论了为什么“浙美”的人几乎都是观念主义者:黄永砯、谷文达、吴山专、张培力、王广义,我们当然也讨论到了耿建翌。在最近几年,这样的讨论不时出现,这是否意味着时间已经过去很多,人正在变得老去?也许这不是一个感伤的表述,而是时间的自然提醒,但是,这都差不多,经历就是时间,一旦太多,就是堆积,人会自然而然地去想起。
理解艺术是永远的话题,可是,人们对艺术的不同理解导致了对艺术持久的困惑。我们的谈话显然有一个特殊的语境,从2006年以来,艺术圈的人们开始更多地谈论80年代的艺术历史,直到混乱而糟糕的2008年,网上终于开始对那些被认为成功的艺术家展开批评或者咒骂。远离国内的喧嚣的San Servolo是个好地方,她让我们可以很安静地去讨论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疯人岛”更像一个平静的天堂乐园,可以供我们清理人世间的问题。
中国人大都熟悉“竹林七贤”的故事。在灿烂的阳光下,吴山专再次提及到了这个关于历史上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概念。我并不认为我很熟悉这七个人的所有事迹,而宁可将这个概念看成是一种气质和态度,看成是一个做人的标准,甚至看成是一个脱离喧嚣的精神空气。尽管网上有太多关于当代艺术的文字,对于今天的“竹林七贤”来说,没有丝毫的意义。许多事实让我们感受到,语词之间的交流无法实现任何沟通与共鸣。那些能够沟通和拥有共鸣的人真的需要语词吗?不是,我们知道,他们仅仅需要酒、女人与领悟。西方思想家当然注重“理性”,而对于中国人来说,“领悟”与“体会”是最重要的。时间每分钟都在流逝,除非你在实施善的行为,否则不应该将时间用在不能沟通的人那里。萨特(Jean Paul Sartre)的“他人就是地狱”的内涵可以改写,至少可以表述为“他人就是消耗”,否则,那些无意识的声音将销蚀你的能量以及智慧,沟通没有可能性,为什么还要去努力去沟通呢?对话没有可能性为什么要去对话呢?时间一直都在告诉我们谜底:时间本身就是答案。所以,吴山专终于说出来:“其实,关于世界(艺术),就是三五个人之间的认可、沟通与交流就可以了。准确地讲,我们只在意少数人之间的恐慌或友情。”张培力表示了对批评家使用概念的反感,他几乎不相信语词本身能够构成一个有价值的学术世界,只有感觉,直觉可以引导批评家对一件作品的认识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