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周春芽有着不同寻常的迷人艺术风格。他于80年代在德国卡塞尔留学过一段时间,并因此钟情于德国新表现主义的一些元素。在1989年回国后,他便走上了一条特立独行的创作道路。虽然他会去了解国内外的艺术潮流,但是却不会受到这些潮流的影响。他成功发掘出中国画的一些传统原则,并让他们适应当代的创作的需要。他保留了国画复杂且矛盾的特质,因为他认为这正是生活最重要的特点。他将这种特点与一种好奇而丰富的情感相结合,也在创作中融入了他对西方文化的认知。
从出生和教育背景来看,周春芽一直深受经典文化的熏陶(他的父母均为知识分子,爱好文学、艺术和音乐)。他在成都市“五·七”文艺学习班(一所江青为了培养革命艺术人才而在全国范围内建立的新型的艺术学校)学过绘画,学校以毛主席语录似的思想作为指导原则,一切从叙事式、带有浓重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出发。不过,他比同辈艺术家更早接触欧洲当代艺术的作品和指导理念。这种经历使得他能够将各种要素结合在一起,创造出立体生动的作品,全面展示其个性。每当读到毛主席“艺术为人民服务”的指示,周春芽都觉得:每一件表达个人真理的艺术作品只要实际存在于世上,并具有交流的功能,就能实现这一目的。遗憾的是,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人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是非常狭隘的。
桃园结义
从1995年起,周春芽决定以他心爱的德国牧羊犬黑根为绘画主题。此后,他便以擅长画狗名声鹊起。艺术家在自己的爱犬身上找到了动物散发出的狂野之美和天生的活力,动物能以直接而原始的方式表现这种美,而成人却往往做不到。黑根死后,他又将目光转移至朋友的狗身上,这些狗随之成为他的创作主题。这些细致入微的作品充满了艺术家对狗的炽热情感。
然而,这些作品中的狗本身已经“不复存在”:它不再是一个清晰可辨的鲜活生命,不再呼之即应,也不再个性鲜明。它变成了一个既抽象又具体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有些动物具有清晰的解剖学特征,看起来非常真实;而另一些却被艺术家用迅捷有力的宽阔笔触所演绎。有些动物身体比例匀称,全身呈翠绿色,夹杂着红色和金色调的区域;其它绿狗则长着怪异的脑袋,粉红色的巨大舌头垂在嘴边。周春芽于80年代早期去过西藏,也比较了解西藏。因此,他非常喜欢鲜艳抢眼的颜色,并构思出了独特的并置布局。他后来也受到了表现主义的影响,尤其重视表现主义赋予艺术家的明确的、大胆的自由。
我认为他的创作是对绘画这种媒介功能的一种深刻探索,而色彩的运用正是绘画发挥媒介功能最有效的一种手段。在他看来,这种媒介最能表达他个人的独特艺术情感。他认为,生命和人性无法用纯理性的方式来表达。周春芽的画并非艺术家的叙事性作品。即便观者能够识别某些动作或事件,他们也只能构成作品的一个要素而已。他作品的视觉效果、整体印象和给人的感受会吸引观者,让他们讶异于它们相互关联的复杂性和单一性。复杂性和矛盾性是中华文明等古老发达文明的显著特征,也是不少民族的文化特质。周春芽认为自己也具备这些特征,并将其视作强化作品效果的令人着迷的元素。他很喜欢自己的矛盾性,也被动物身上迸发出的巨大能量所吸引。不过,他只喜欢用绘画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这种情感。他往往用笔简洁,使用抢眼的纯色描绘出紧凑有力的姿势,达到一种近乎抽象的效果。在绘画中“做减法”需要清晰的思维和冷静的笔触,这种做法在国画创作中备受推崇,需要画家谨慎运用,而周春芽则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诠释了这种艺术。例如,他时而会蘸很少的油彩,下笔过后,画布上会呈现几处空白;他有时又会饱蘸色彩,笔到之处,会留下长长的墨迹,变成了作品构图中的一个元素。为了研究动物的骨骼结构,艺术家会把画布铺在动物的肋骨上用一笔勾勒出轮廓。画布上留下的骨痕能够帮助他了解动物内在的骨骼结构,也将他引向了另一创作媒介——铜雕。在名为《桃园结义》的铜雕作品中,几只瘦骨嶙峋的狗并排而坐,象征着生命没有血肉的“瘦”的本质。在这些群雕作品中,狗和背后巨大的桃花构成了两个周春芽最常创作的“主题”,深受这位艺术家的喜爱。而他九十年代最喜欢的“石头”这一主题却逐渐淡出了他的作品。似乎这些动物和植物都在暗示旺盛的活力,而周春芽的任务就是通过敏锐的艺术嗅觉和严格的规范来掌控这一切。
周春芽继承了中国传统的精华:他喜欢自然,但只喜欢被改造过的自然。然而,中国花园所构建的微观世界带有过多的人工痕迹,可能会失去自然原有的力量。因此,充满热情的周春芽不会单独表现它们,而更喜欢借助其他的元素。自然中蕴藏着丰富的内容,他则选择了其中的一些种类(比如狗、桃花和裸露的人体等)。他通过简洁的笔触来赋予它们活力,让作品“呼吸”起来。艺术家着重表现那些“存在”的真理,即便它们来自他自己的经历,也仍有可能被选择借助绘画这种媒介来表现自己纯粹而优雅的艺术语言。周春芽的创作风格具有高度统一性,从不偏离他个人的经历和情感。他无需在下笔作画前制定创作计划;他有丰富的想法和灵感,思路层次分明,作品一气呵成。
他的绘画作品尺寸变得越来越大,最终走向了三维;玻璃钢和铜质金属的雕塑,有些作品十分宏伟。这一切使得艺术家长期以来的梦想成真;创造一个“全方位”环境,环境中每一个元素(包括光线的使用)都能表现他的艺术观和艺术感受力。
“人面桃花”
我特意引用了一首歌的名字做本节的小标题,这首歌由意大利歌手兼创作人Lucio Battisti(卢西奥·巴蒂斯蒂)于1970年创作。像周春芽一样,他也将桃花与春天的到来联系起来,寓意着万象更新。
周春芽对桃花的兴趣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然而大家会注意到中国传统国画中最常见的花卉是梅花。梅花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情趣,也是晚冬时节最早绽放的花。梅、兰、竹、菊素有“四君子”之称,代表文人高士的品格。周春芽习惯于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抽象和不易定义的部分中寻找灵感。他也会运用非传统的技法和材料、抢眼的颜色和突出的主题,从美学上颠覆传统。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在描绘狗的舌头、嘴、眼睛和生殖器时都运用了亮粉色,强化了肉欲效果。而这种用色在他的桃花作品中也有体现。大约十年前,他在一次交谈中告诉我:“过去我画花只是为了练习色彩的运用。后来我意识到,花卉本身也可以成为创作的一个主题。”在他的笔下,花变成了一个十分具有象征意义的主题,传承了中国的传统。我认为,周春芽画花的原因在于:花能让他充分发挥娴熟的绘画水平,展示他高超、大胆且反传统的用色技巧,也能让我们看到回归原始本能的、充满活力的性冲动,就好比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第一次发现和了解对方,就被对方吸引。
在耀眼的蓝天下,我们可以看到一颗盘根错节的桃花树,枝丫倾斜成一定的角度,上面开满了淡粉色或亮粉色的桃花,呈现出一幅活力四射的油画。枝丫后面,一对裸体情侣正享受鱼水之欢,浑身透出鲜亮的肉红色(裸体是因为衣服是“多余的”元素,对作品没有帮助)。巨大的桃花让细长的树枝看起来像是大树。对于周春芽来说,他们代表了各种各样情色风格和肉体(不论动物还是人体),它们都是生命中最为真实和本质的元素。
不管用到了多少现实主义的手法,这些对“伊甸园”中轻浮场景的演绎采用的是摄影的手法:这些绘画作品好似摄影师的俯拍照片,通过对桃花的特写,凸显它们巨大的活力和繁茂的肉感,展现出他们由骨感的枝丫上垂下的效果,也使观者或多或少能看到画面背景中相拥的身体,看出他们的愉悦和绝望,画中人似乎明白人生苦短,愉悦的瞬间稍纵即逝。
这些作品中的“红人”表现出清晰而强烈的绝望情绪。孤独的裸身男人与白色的背景形成了鲜明对比,无情地展示着人类的状态。人类会屈服于激情和冲动,这些情感可能并不纯洁,人们也可能会羞于承认这些想法,但是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
观者需要注意的是:这些颠覆性作品的尺寸不同于传统绘画。装满鲜花的花瓶是许多画家钟爱的“室内”主题,通常此类作品尺寸为70x50厘米,不大不小,具有美感。但是,周春芽的画尺寸却是250x200厘米。不过,他并不会在画布上堆砌过多的元素。他描绘的都是些常见的主题:几根开满鲜花的树枝、一对扭在一起的红色身体。通常在作品的背景中,艺术家会用苍劲有力的粗线条笔触在画布上快速划过,就像在“跳舞”。多年来,周春芽一直秉承国画风格,会在画布上留下一些空白,但正如诗人兼画家马德升在80年代早期的一首诗中所写到的——“空白不等于空洞”。
为了探索出一种泛美学的表达形式,表现他作品中创造的“现实”,周春芽将桃花做成了雕塑。他正在利用工作室和公共场所的巨大空间,尝试创作一种整体性的作品:一个由绘画、雕塑、光影和像画布般的白墙构成的环境,在这里面可以释放动物般的、充满活力的原始本能,并与中国的优雅文化相结合,同时容纳古代和现代、传统和变革、个性与共性的中国文化元素。
周春芽觉得他本人和自己的作品都是和谐与矛盾的混合体,他也知道生活本身就充满了巨大的矛盾,难以捉摸又令人着迷。
(本文基于作者对艺术家的了解和谈话完成的。作者与艺术家相识于1992年,多年来从未间断过联系。)
莫妮卡·德玛黛(Monica Demattè)
2009年8月19日作于意大利维戈洛•瓦塔罗(Vigolo Vattaro)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