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著名的“八五美术运动”大家都知道,那年美术界还有个大事就是赵无极到中国美术学院讲学,许江刘大鸿耿建弈等当代艺术的名家当时都是其班上学员,赵无极先生当时蛮痛苦的,因为他放弃了自己宝贵的创作时间来传道,讲的东西那些学员根本就理解不了,原因有两个,一是赵无极先生不讲“抽象”,只要学生画人体写生,这令奔着“抽象”来的很多学生大失所望;二是赵先生讲课的内容始终是针对学生狭隘封闭的意识状态和思维习惯,没太讲技巧性的方法什么的,这种旨在改变人心的工作必然的遇到了学员固有习惯意识的无意识抵挡和抗拒。赵先生教的很勤勉辛苦,学生为了改变自己领会赵先生的言外之意也破费了一些周折,今天定定心心的读了他在一九八五年回中国在中国美术学院讲学的课堂记录,感触颇深,三十年前先生的绘画思想,对于今日的绘画---无论什么形式的,都还有着启示意义。
赵无极先生非常推崇塞尚。塞尚曾经说,自然中的物体都是由圆球体,圆锥体,方块体组成的,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能“抽象”的去看现实,所以,才能得出这个结论,而我们很多艺术家,却是用这样的简单结论去概括我们复杂而抽象的现实,最终就是把现实简化成枯燥无味或者杂乱无序的画面,形成“装饰画”,然后,他们把这些具有“形式美感”的“装饰画”称呼为“抽象艺术”并衍生出“抽象主义”“形式主义”等伪问题。塞尚画中形与色的组合是反结构的,而抽象总是从混沌中找出结构来,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塞尚的画是反“抽象”的,换言之,那些抽象而散乱的色块笔痕是很具体实在的,那些零碎的笔触和抽象的色彩在寻找和揭示着一个异常真实而立体的现实。也许塞尚没有读过笛卡尔,也许蒙德里安没有读过洛克和休谟,但是这些出自现代欧洲的大画家们,在观察世界和描述物体时,无疑是有着诸多欧洲几百年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形而上学和数学的基础。他们的艺术观念虽然并不以“抽象”为旨归,但是他们的艺术实践产物全部是极其抽象,极其理性,又极其贴近自身现实感悟的。
能够“抽象地”看待眼前的人物,景物和静物,并不容易,普通人总是喜欢拿“它是什么,它象什么,它值多少钱,它有名吗”的务实之心来考量一张画,而只有儿童的“童真之眼”或者经过艺术专业训练的眼睛才可能去“抽象”的看待我们这个世界,还有一种哲学素养很高的人,也善于从内在的整体的抽象视野来对世界的结构进行直观把握和抽象分析。正因为“抽象”的看事物的不易,现代艺术大师马奈所说的话:“我只画我看见的”才不会被认为是一句废话,而成为他一生艺术实践的核心观念。如果我们能理解了”抽象“,那么,我们也就理解了我们的生存实相,我们的日常现实,理解了绘画面临的自始至终的核心问题。
抽象,abstraction一词,它的前缀是abs-即,剥离,远离,-traction,是勾勒,合在一起,就是勾勒那被剥离出来的东西,勾勒那被从生活现实的表象和自我本身剥离出来的东西,这种剥离出来的东西,会形成“形而上”的思考和理论,会形成潜在的规则和逻辑,会形成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会形成“抽象画”。就我所知,无论是康定斯基还是蒙德里安,无论是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还是马列维奇,他们都是有一整套关于世界的看法和理论,有一贯的自我核心感觉和创作逻辑的人,他们都是如科学家般的出离生活的俗务,努力探索和追寻那些潜在规则和整体结构的抽象艺术家。
或许应该提到保罗克利,赵无极早年学习的典范,他也是要用抽象的结构、节奏、韵律表达生命的规律。甚至梵高,其实他的天性是多么严谨规整的一个人,看他的素描,而他后期的笔触、色彩不是也要表达世界/生命的律动吗?抽象,不正是更深入进入物、体察物吗?而至少在克利和梵高,我们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他们的深邃理性和内敛激情。抽象并不抹消人的痕迹和具体的现实。抽象并不是“概括”,更不是“抽疯”。
抽象表征的正是那不可约定,不可形容的复杂变化的无限又无常的立体现实,而“概括”不然,概括则是对这现实所进行的一个粗糙而笼统,固定而合理的归纳和整理,比如我们文革流行的宣传画艺术,正是一种高度概括的“典型形象”,而这典型并不是“来源于生活,超越于生活”,而是自我出于各种非艺术的目的的编造和夸张,当代艺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红光亮,假大空”的东西吗?大家都喜欢谈论艺术的发展和突变,其实,艺术的进化正如人和自然的进化一样,并没有那么容易,所以,艺术史上哪怕从根本实质上稍有一点改变和突破的艺术家皆成为了大师,因为,那一个不经意的巧思,那随意勇敢的一笔,的确是来之不易的。
达芬奇曾经问过:一棵大树,假如去横切大树的枝干的话,会不会存在着某种有关生长的数学规律呢?他给出的答案是,大树主干的横断面面积=那些分支树干的一个个横断面面积的总和。很多貌似很抽象的道理和逻辑,如果它是真的,那肯定是可以被呈现为具体细微的此在现实。我曾试图用眼睛去“看”两个物体的边界,试图去理解为什么在塞尚的眼中这道边界能充满着颜色的相互侵袭,周边环境带来的偏色,渐渐地,边界就变的不很清晰起来。
立体很重要么?当我们本着近大远小的原则画着素描的时候,当我们觉得应该给较远的界面上点调子使之“退下去”的时候,无意间我们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概括”的或者说“抽象”的几何模型,好像我们所看到的就真是一个有透视效果的世界。我们为什么不承认其实我们所看到的就如同塞尚画的一样,仅仅就是颜色,平板的颜色,而没有物体呢?我们本来是这样看世界的。伟大的艺术家用他的画作提醒我们,我们本来是如此看这个世界的,而大卫霍克尼则将自己所有的精力投入到旨在破除绘画神秘性的对视觉观看本质的论证,形成专著《秘密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