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鱼贯而出的时代
牛津大学教授迈克尔·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曾深入研究赵无极的艺术历程:“在巴黎的早期岁月,对这位接受力极强的青年艺术家来说,影响是来自所有方面的。他说:‘我学毕加索的素描……我仰慕莫迪格瑞安尼、雷诺阿和马蒂斯,但还是塞尚帮助我寻找到了自我,发现我自己是一个中国画家。’他一生钦佩的画家有伦勃朗、库尔贝、戈雅和普桑。关于柯罗《带珍珠的女子》,他说他感觉‘这幅画一定酝酿了几百万年’。而卢浮宫里最美的画是奇马布埃的《与孩子和天使在一起的圣母》,他写道:‘多么宁静!整个画面大致是在同一平面,然而金色的光环创造出奇妙的透视,创造出一种深度感。’这使他想到了中国的古典山水。”
1951年,赵无极访问日内瓦,第一次同保罗·克利的作品面对面。他知道克利曾沉浸在中国的诗歌与思想中,问道:“我怎么能忽视这位画家呢?他对中国绘画的理解与热爱是如此明显!”此后三年,克利对赵无极敏感的、梦一般的绘画和素描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在现代文化史上,有一些具有典范意义的人物,像徐悲鸿、林风眠、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程抱一、高行健,都跟中法两国的艺术有深厚的关系。高行健在中学读书时,偶然读到爱伦堡回忆录提到上世纪20年代初在巴黎的生活:一个女人走进一家咖啡馆,把她的婴儿放在柜台上,说要去买东西就走了,结果一去不再回来。咖啡馆老板娘于是让所有顾客多出一点小费,帮她抚养这个婴儿。这个故事使高向往法国文化。赵无极则说:“历史就是这样把我推向了遥远的法国,让我在那里生根安居,然后又让我重返中国,使我内心最深处的追求终有归宿。”
新加坡艺术家陈瑞献是法兰西艺术研究院驻外院士,与赵无极在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相交。他说:“我觉得法国人是欧洲的华人,很相似,只是皮肤与眼睛颜色不一样,所说的语言、成长的文化与历史不同。法国人个头不大,不属于美国和澳洲那种高头大马。他们讲究生活的艺术,聪明绝顶也工于心计,就是跟华人很像。也只有这样优秀的民族与文化才能造就一个无与伦比的巴黎。巴黎虽然是艺人的麦加,但上天如果不把一个塞尚一个毕加索一个赵无极放在那里,那巴黎的特定时空也就一样平庸。所以赵无极那个时空的巴黎,真的是令人艳羡的啊!像赵无极那个时代,天才像星座那样绽放,只是灿烂一过就没了,赵无极很聪明也很幸运。当时巴黎有两个艺术中心,一个是20世纪初的蒙马特,毕加索说在蒙马特画室‘洗濯船’创作的时段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另外一个是20世纪20年代的蒙巴纳斯,那时前卫艺术家放弃蒙马特,移师到这里,便有著名的夏戈的画室‘蜂房’。赵无极也在不同时段来到这里。赵无极跟我说:‘当时我的隔壁是贾可梅提。’老天,那个时代就那么伟大!天才鱼贯而出。贾可梅提深夜回来,如果赵无极的画室还亮着灯,他会探头进来:‘无极!你还在干活啊!’赵无极说保罗·克利对他的影响最大,他见到毕加索是后来的事,毕加索比他年长,而且影响比他大……如今上天已经改变了蒙马特与蒙巴纳斯的八字。今天,巴黎这两个曾经星光灿烂的艺术中心,只留在游客的明信片上和导游口花花的谈资里。吴冠中也很伟大,他离开巴黎,因为他有中国这个大舞台,而且他晚年运气那么好。他当年选择回国,在他个人也是方向正确的归来。”
赵无极在巴黎很快获得成功,进入了主流艺术圈。1949年他赢得了第一个奖项,获奖的是素描作品。1950 年他同皮埃尔·劳签下了第一个合同。后来他在法国南部画室一度与毕加索比邻,已届八旬的毕加索对赵无极非常亲切,每次在画廊见面,都会热情招呼:“矮个子中国人!”
并不是每一个旅法的华人艺术家都像赵无极那么幸运,当中就有身后才得大名的潘玉良和常玉。吴冠中说:“潘玉良是很好的人,但是画卖不掉,我们在吹‘世界名画家’呀,像这样的画家在巴黎不知有多少。客观地讲,潘玉良的画不算好,格调不高,她和常玉比,差很多。常玉的画相当不错,有格调,有性格,我觉得中国人画油画到西方去的,常玉是第一个。常玉开始是花花公子,很有钱,后来钱花光了,有时画,有时不画,非常自由,非常任性,完全是艺术家的个性,不管明天,但是画得很有意思,最后是穷死了。他的画不值钱,一捆一捆的,几个法郎一捆,台湾一个画商买了,现在价钱很高。潘玉良一直在法国,画得不好,卖不掉,就用宣纸画裸体,也很庸俗,华人或是朋友买她的画。她的生活很困难,住在一个贫民区的楼上,在五楼,自来水只到四楼,五楼是加的楼,没有自来水,我星期天去玩,帮她提水。她人非常豪爽,好像男的一样,心地很光明,画稍为俗一点,但是人好像是大姐,很好的。”
“文化大革命”期间,赵无极回到中国,受到礼遇。他的老师林风眠正遭受迫害,忽然接到通知,要求参加会见外宾,而这位外宾就是赵无极。赵无极见到林风眠后长跪不起,林风眠也俯下身来与他抱头痛哭。据说,林风眠的处境因此有所改善。赵无极曾公开说:“没有林校长,就没有我的今天。”
在北京,赵无极要求到老同学吴冠中家里去看望,吴冠中告诉他:“你来可以,但是到我家里不要喝水,我家里没有厕所,喝了水很麻烦。”赵无极在吴家喝了很多绍兴黄酒,要上厕所,后来吴冠中带他到街上好一点的卫生间去。
中国的郎世宁?
赵无极在艺术天地里忘我工作。他说:“画画不仅仅是画的问题,要像和尚静养一样,想一想怎么画,把主题忘掉,把世界什么东西都忘掉,你就把自己摆进去,使人本身同感情、同画面连接起来。创造,是你的心灵同画面的接触。”
1979年,赵无极应贝聿铭之邀,为北京香山饭店做壁画,但没有得到理解,一位经理甚至说:“这样的画,我也能画!”郁风为赵无极在香山饭店所做的抽象画进行辩护,却受到批评。在80年代初,赵无极曾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展览,持续了一个星期,可惜观众寥寥。1985年,浙江美术学院邀请赵无极讲课一个月,他说:“我个人觉得这次讲课效果相当令人失望,尽管事实也许比我想象的要好些。我感到自己撞上了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个庞然大物,它已将一切创造力碾平。中国有灿烂的文化和历史,有精妙绝伦的绘画,根本无须向那些灰褐色基调的死板愚蠢的画面求教。”
随着中国的艺术之窗渐渐打开,国人对赵无极有了新的认识。赵无极的画作拍卖,常常引起轰动,评论界称他的作品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丰富性和创造力的完美体现”。
苏立文认为:“虽然赵无极意识到自己的中国根,但正如他至今所为,并不竭力要回到中国。他在形成自己的风格之前离开中国,作为一个青年人投入巴黎美术界,去寻找一个人和一个艺术家的自我,这种挑战远远要比把东西方结合在一起的意识和愿望更加迫切。因为这种调和产生于直觉,并深植于他的心灵中,一旦他能够把控住这种迅疾反应的影响,就能创造出给人印象深刻的纯粹的、和谐的艺术。一个巴黎人,但不是巴黎画派成员;一个中国人,但不是中国流亡者。”
赵无极则说:“如果在我成为艺术家的过程之中不能否定巴黎的影响,我认为有必要同时指出,随着我的人格逐步确定下来,我逐渐重新发现了中国。我最近的画作正呈现出与生俱来的中国本质。都是因为巴黎,我才会回到根深的本源。”
赵无极的老同学朱德群、吴冠中虽然成名较晚,但也在艺术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人们喜欢把他们称为“三剑客”。吴冠中却说:“赵无极聪明。朱德群也很努力,画得也不错。现在我们是朋友,多少年后,我们都死掉了,下辈的人来看他们,我觉得他们是中国画家到了法国拿一点中国的味儿混在法国里面。在法国的花园里,可以开一朵玫瑰花,或者什么花,品种呢,可能带一点中国的味儿。我完全不一样,我是回到中国的苦难的土地来,在荒土里面重新长出的花还是草,我与他们之间已经逐渐没有比较性了。”
台湾美术评论家、画家何怀硕在台北见过赵无极。赵对何说,他“工作很认真,每天固定时间穿上工作服去画室画画”。何当时想:这岂不像工匠?“上班”去画画?画钞票?
何怀硕认为:“徐悲鸿那一代有使命感,他们留学是为了取经,为了防止本土文化的老化,要新的基因进来。虽然林风眠和徐悲鸿吸收的东西不一样,对中国文化的贡献也不一样,但他们还是以中国的主体,去吸收人家的滋养,而且他们都是一心想回来,回来以后是教书、创作、鼓吹、写文章、办活动、培养下一代。像赵无极不同。他根本就不回来,变成法国人。就像清朝的郎世宁,从意大利来做官,他被中华同化,意大利没有一个艺术家会说,郎世宁让意大利的艺术有新创造。在中国,他也没有很高的艺术地位,但是有他特殊的历史意义。赵无极就等于是郎世宁,但他回国的时候,大家认为他是华人的光荣,这是荒谬的。如果硬说他的艺术里有点什么中国山水的意境,那是附会。国外也有东洋画用西画来摹仿的例子。像梵高,临摹日本的画,不能说他贯通东西。赵无极的画,在巴黎抽象派里有点地位,我们可以尊重他,但说他是中国的艺术家,这是荒唐的。郎世宁如果到意大利去,没有人会说他的成就是意大利的光荣,太伟大了。但是我们就是崇洋媚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