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媚和赵无极的第二任太太陈美琴(右)
最近看了杨凡写的〈巴黎浪族〉和黄震遐写的〈赵无极的记忆〉,才知道赵无极的“认知”上出了问题,连熟悉的访客都不再认得了。记得最后一次与他通电话是在五年前,当时他正在工作,声音似有点不耐烦地答了一句:“我正在工作,迟些打电话给你”。电话挂断后一直音讯全无至今。这不是他一向的作风。从那年起就没有再跟他联络了。
我与赵无极有着超过半世纪的深厚交情,塬因是他的第二任太太陈美琴是我的小学同学兼世交。美琴曾以“朱缨”的艺名拍过电影(只拍过一部《济公传》)。她比我小一岁。我从小就觉得她是世上第一美人。她家有九个姊妹,名字最后一个字都以琴字作排,九个琴都是美女。美琴排行第七,人称七琴。大琴和四琴都是商界名人,六琴拍过电影,八琴曾入选过香港小姐(入围),七琴与我特别投缘,我们从小学开始直至她自杀离世时都保持着深厚的友情和联繫。
美琴命运不济,是个可怜的薄命红颜。她早婚,产下一子一女就离异了。虽然追求她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是真心的。她数度遭人抛弃,像一朵飘零的落花。美琴患有潜伏性的精神病,受了刺激就病发,常无故地大哭大笑。她的病时好时坏,我也爱莫能助,只怨上天待她太残酷了。就在此时,她认识了赵无极。
一九五八年秋天,赵无极与第一任太太离婚后不久,到香港度假。那晚美琴约我到弥敦道花都夜总会晚饭,要我见一见刚认识的画家男友赵无极,在座的还有无极的故友查先生和刘先生。那晚美琴像换了一副容颜,出奇地漂亮。只见她与赵无极整晚旁若无人地像两块相吸的磁铁。我心里暗自庆幸,美琴终于遇到爱她的人了。他们闪电地準备回巴黎结婚,动身前那段日子,无极住到美琴家里,与我的住处只相隔半条街。我常去探望他们,只见无极每天都在客厅架起画架作画。如此勤奋的画家一定有着对艺术的渴求,不能一天不画画。可惜我那时还未懂得欣赏他的画。我只看到画布上一堆熊熊的烈火,我问美琴看出是甚么,她轻声说,你想甚么就是甚么。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都被这团烈火照得光亮起来,心里有一种衝动;我决心要学画画。
美琴结婚后果然有着无比幸福的岁月,常寄一些家居生活照片给我,看到他俩相偎依着的甜蜜笑容,感到她内心的满足和充实。
美琴受到赵无极的薰陶,对雕塑艺术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且有了显着的成绩。一九七○年她专程去柬埔寨观摩古蹟,约我在香港相见。一恍眼我们已有十年未见面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她滔滔地诉说着她美满的婚姻生活,她说活到今天才知道甚么叫做幸福。如果不是因为患了遗传精神病的儿子还留住在青山精神病院,她此生就一无所憾了。
美琴沉迷投入雕塑创作,她说无极将会为她举办一个雕塑展览,她似乎全副精神都寄託在雕塑创作里。她知道我也在习画,还催促我快些举办画展。在她不断的催促和鼓励下,翌年我就在台北举行了第一次个人画展。我正将成绩兴奋地写信告诉她,却收到她一封怪异的回信,信上只有七个大字,用红笔歪歪斜斜的写着:“一片冰心在玉壶”,其他甚么也看不见。我一时吓呆了,知道她又旧病復发。隔了几天正要打长途电话给她(那时打长途电话并不方便),却传来她服食过量安眠药自杀身亡的消息。我无法相信,正在幸福满溢的她,是甚么使她毅然捨弃爱情和生命?她死时才四十一岁。她像一朵从海角衝过来的浪花,经不住潮起潮落,在瞬间消失了。
美琴去世后,赵无极几乎有一年不能执笔作画,他无法放下对亡妻的思念。七一年他替美琴办了一个雕塑展览,寄了一本目录给我,也定期寄他陆续出版的画册给我,常写信鼓励我勤奋作画。我保存了很多他写给我的信,因为信里也埋藏着美琴的影子。
我迷上赵无极的画,因为我从他的抽象画里看到真山真水。在他七○年代的作品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题为《依然我俩》的油画,虽然抽象,我看到的是两棵连理大树倒卧在冰河里,意境凄冷。我直觉到他是悼念亡妻而作的。
赵无极无言地渡过了十年孤寂的光阴,直至八○年代初才再次续弦,与比他年轻廿载的法国姑娘结婚。她是巴黎一间美术馆的馆长,也是赵无极的崇拜者。我们曾见过几回,因为当年赵无极数次到香港都是我到机场接机的。无极曾对我说,这段婚姻并不快乐。他对爱情二字早已淡忘。听友人说,这位赵太并不喜欢中国朋友,她说她唯一的中国朋友就是她的丈夫。以无极一向开朗的性格,应该朋友成群,这最后一段婚姻好像把他孤立起来了。
赵无极老了,如果我们有缘能再相见,他可能也认不出我了。但无极视画画如生命,说他不再画画我不相信。只要他在生一天,他的画笔是不可能停止的。
顾媚(1929年-),塬名顾嘉弥,1929年生于中国广州,是香港五六十年代着名歌手、演员,曾加盟邵氏兄弟(香港),有“小云雀”之称,亦为作曲家顾嘉辉的亲姐姐。“不了情”即为其成名歌曲之一。1970年代起专注于画坛,成为中国画画家。着有《从破晓到黄昏——顾媚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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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