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原
1942年7月17日我生于武汉市一个职员家庭。一岁半时父亲离家后失去音讯,十五岁时母亲刘月波病故,我从小与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生活。外公开着一家禽蛋行,我由外婆一手带大。读初中时我便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非常向往当一名画家。经过同班学友介绍,认识了武汉著名书画家邓少峰。邓老师的绘画功底厚、修养深,他的书法、篆刻造诣都很高,时任东湖印社社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当时我因病辍学,便常去邓老师家,围在画桌边,一看就是大半天。邓老师豪迈的用笔、激情的言谈、正直善良的品格给我留下了美好印象。
那时候(50年代)绘画作为职业没有像今天这样红火,没有“市场经济”,更没有“书画致富”的奢望,只是甘守清贫,以画画为乐事的少数人,社会上称曰“穷画家”。可我就是一心渴望当个画家。1959年4月邓老师把我推荐给他的好友徐松安。在徐先生创办的一个专事绘制出口国画的画室里,边学习边工作。于是,我十七岁便以绘画为职业了。可想而知,当时那种如愿以偿的高兴劲是无法形容的。
徐老师是位才华横溢、见多识广的画家。他的传统根基、鉴赏学养相当深厚。他创办画室,一是国家需要国画出口来创外汇,二是徐老师想在绘画上干一番事业。画室挂靠在湖北省土产进出口公司工艺科,设在汉口南洋大楼里,画师和装裱师不足十人,是一个非常专业、非常温馨、工作条件很好的小机构(后移交给武汉市文物商店)。徐老师当时以仿制齐白石的画为主要工作,他的仿齐画几乎可以乱真,行销东南亚,反响极好。他仿制的明清绘画好几次被中国海关误认为真迹而扣留。还有另一位老师张瑟哉善画素描写生,他的仿徐悲鸿画与徐老师的仿齐白石画成为出口画中的两大品牌,风靡一时。然而,这种带有生产性质的绘画工作,并没有使画室变成不讲艺术的工厂,而是使画室成为潜心研究传统艺术的一方沃土。
徐老师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练线,画白描。他把陈洪绶的线描、《八十七神仙图卷》等印刷品给我临摹,要求十分严格。记得刚开始画不好线,我生自己的气,握着笔杆猛捅画案,把笔头厾得稀烂。徐先生全是拿历代的绘画经典给学生学习,讲授与示范结合,见解甚高。虽然他自己画得很好,但很少用自己的画做范本,再三强调“取法乎上”,吃好“开口奶”。 他认为启蒙阶段很关键,“开口奶”的质量会直接影响学生的艺术发育,影响学子的艺术品质、品位。这位胸襟豁达的画家,打破了培养“传人”的陈旧门户观念,广开艺术殿堂的大门,让学生吮吸丰富的艺术营养,在“高蛋白”和“多维生素”中成长。这种理念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是多么开放的思想!尤其是徐老师从不装模作样、故弄玄虚,他蔑视美术界那些自吹自擂、不学无术的人,他关爱学生,不摆架子,可是在高傲无知的人面前,他会显得更加高傲。
徐先生早年曾拜张大千、齐白石为师,然而他并不依傍名人,而是走自己的路,主张创新,极力推崇石鲁、李可染。60年代初,先生的好友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接他去西安时(徐老师当时已调往武汉市文联当专职画家),幸会了石鲁,两人一见如故,就艺术方面进行了深入的交流。两位画家相见恨晚,引为知己。先生从西安回来后便埋头作画,画风大变,画出了一大批富有新意、风格鲜明的写意花鸟。这些作品构架雄奇,气势磅礴,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和浪漫气质,毫不夸大地说,他把传统写意花鸟狠狠地向前推进了一步,强化了写意花鸟的表现性和精神性。非常痛心的是由于历史的种种原因,先生的绝大部分作品落入某几个人手中,并秘藏不宣,致使今天未能面世,供世人全面了解。
徐老师是个性情中人,豪放不羁,作画时一盅白酒,一碟花生米,即进入恣意宣泄的忘我境地。他那纵横捭阖的笔墨表现、动人心弦的氛围和情势深深地打动着我,感染着我,影响着我的未来。
解放前,徐老师曾在国民党文化部门任职,这一点在那个强调“阶级斗争”的年代,无疑会扣上反革命的帽子。1969年夏末,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尽迫害的他,愤然从武汉市文联大楼阳台上纵身跳下……时年五十八岁。他含冤而去,留下的是美术界的重大损失和遗憾!先生的绘画、书法、篆刻均给人一种傲岸不屈、震撼人心的感觉,显露出他一直与命运抗争的顽强精神。艺术与人生的关系在他那里体现得如此透彻!他的艺术、他的精神永远存活在我们的心中。
我从1959年开始搞出口国画,即以仿制古代绘画为主的工作(1962年后属武汉市工艺美术公司领导)至1979年读研,整整度过了二十个春秋。我最先是画工笔仕女、工笔花鸟,后来画写意花鸟和山水。仿古画是出口的重头,早期基本上是绢本工笔,因为工笔画最受欢迎。后来,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临了几幅吴昌硕的画,居然在广州国际交易会上获得了大量订单。我的写意画就是从临吴昌硕的画中练出来的;工笔花鸟、传统山水都是从宋画入手;画现代山水,重视写生,曾学习宋文治、李可染、石鲁的画。从事绘制出口国画的20年,我对中国传统绘画作过深入细致的学习研究,也正是因为这个得天独厚的工作环境,造就了我较全面、较扎实的传统绘画基础和能力。
我在跟徐松安老师学画时,他非常强调文化修养的重要性。1959年下半年,徐老师特意给我介绍了一位画画的朋友皮道坚,说他书读得好,要我多接触他,而他是武汉市第一中学(重点学校)高中毕业的高材生。皮道坚本已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因家庭出身不好,在当时所谓的“政审”中被刷了下来。他家境十分艰难,但他的奋斗精神特强,对自己要求极严。我们相识后很投缘,常常一同到文化馆画素描,到大街小巷画速写,还在他家临摹前苏联《星火》杂志上的油画。他家里除了书和画册,还是书和画册,别的一无所有。他靠代课的收入养活弟妹,承受着“黑五类”家庭的政治歧视和沉重的生活负担,在理想与希望中艰辛地生活着。他推介不少古今中外的好书给我读,我还做了不少的读书笔记。还记得最初读的书,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秦牧的《艺海拾贝》、王朝闻的《以一当十》、马南村的《燕山夜话》以及《中华活页文选》、《泰戈尔诗选》、《普希金诗集》等。在那个年代,前苏联文学和前苏联电影对我们的影响是很大的。电影《白痴》、《白夜》、《复活》、《画家苏里柯夫》我都看过数遍。直到现在,前苏联文艺作品中那些带着伤感的人道主义和革命精神仍让我感动。的确,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就会成就什么样的人。我们向往文学艺术,崇尚高尚的思想情感与情操,自然也铸就了自身的品德。
80年代中后期,在皮道坚的推介下,由从事不同专业的朋友先后聚到一起,形成了一个沙龙式的学术圈子,这里面我熟悉的有皮道坚(美术史论)、尚扬(油画)、鲁萌(哲学,诗人)、张志扬(哲学)、肖帆(经济学)、唐小禾(油画、壁画)、程犁(油画、壁画)、易中天(文学)、陈家琪(哲学)、邓晓芒(哲学)、梁归智(文学)、冯天瑜(历史学)、胡发云(文学)、周翼南(文学)等人。这是一批抱负远大、思想开放的有识之士。常常有不定期的聚会,每次都充满了热烈而坦诚的讨论与激烈的争辩,闪耀着学识的亮点和思辨才华。这里面有见解的碰撞,有心灵的交融,有发自内心的笑声,也有情不自禁的泪花。应该说,这个圈子对我的人生思想、艺术取向颇有影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90年代中期这批朋友因事业前途,各奔东西。然而,在今天我却特别怀念那些浸透着诗意的聚会情景,怀念那段没有被世俗污染的纯净时光。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