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你如何表现现实?你心仪的表现现实的绘画作品是?
何多苓:我肯定是属于写实画家,我的画也很现实,跟这个时代息息相关。我的表现方法是,以自己的认识对现实进行重新组合,把这种形象、构图提供给观众,这一点是与众不同的,它既跟现实有密切关系,但又是现实的一个表现意义上的再现。我原先学过怀斯,去年看了怀斯在中国的一个展览,我仍然感到自己当初对他的喜欢是正确的。
刘小东:我没有什么时候发生突然的变化,只是过去我画画更多在工作室完成,现在更多在户外完成,而现在有时也会渴望回到工作室。我也在不断修正,没有一条路能永远安全,最好的状态是有更广阔、更新鲜的领地去占领。你找到一条路,离死亡就很近了,所以今天是我最危险的时候。发现方向的时候小心一点,可能前面就是陷阱。艺术毕竟不是家务活,艺术有永远干不完的事。它是精神活动,人类的精神活动积累了那么多年,再想为之添砖加瓦有难度。
刘野:现实对于我来讲是特别遥远的一件事,离得比什么都远。我对现实是封闭状态,所以很少有现实的东西能够反映到我的作品里,有时生活中有些元素会进入到作品,我不认为那是现实。很多表现现实的作品,我认为他们离现实还是非常远的。爱德华·霍柏所有的画面都是美国真实的场景,但是他的意境比很多抽象画家离现实还远,他制造了一种自己的现实,而真实的美国现实是不重要的,而且我相信看了他的作品后,我们会在现实中寻找像他作品里的那种现实,而不是反过来。
毛旭辉:直接批判和控诉社会的作品,一直伴随着现代社会,比如二战期间国统区的左翼版画,直接介入到大众抗日救亡的潮流里,作为武器。人性很复杂,超越了好与坏,黑与白的两元论划分,80年代的艺术和社会的关系回到了个人价值里面,更具有普遍性。那时的艺术在我看来真正有和国际接轨的平台,我们可以和其他国家的艺术家一样讨论人类对人性的关怀。
邱志杰:我最近在画鸟瞰的风景,这个跟传统风景画——一个人站在地面所看的风景很不同,过去的人没有坐飞机,没有把整个大地平铺在眼前的视觉经验,我画这种东西大体上想说的是即使在大地上旅行,对生活的感觉也带着一种文明史的阅读经验。我是把视觉文本化,把看变成一种案头工作。现实不是过去那种,我要画这个苹果,于是就在画面上用点线弄出来苹果就在那里的幻觉,现实是把画画的人各种各样的经验和感受都融合在一起,而且最后把绘画手段当成一种工具使之成形。
苏新平:出场的表演没有用,只是副产品,画家应该用艺术语言表达。画家是社会人,表达内心的过程中正好也揭示了社会核心的一些因素,对社会、本质、人性有一个揭示,如果没有独特的语言表达,这个东西是不成立的。人人都可以描述一件事,他为什么可以深刻?有的人是玩概念,有的是直触人心,独特的语言让人有无限想象。我很欣赏培根,他的内心和语言是一体的,所谓画得好一定是对社会有所触动,没有说画得好跟社会没关系的。
叶永青:我所有的作品都跟现实有关,都是现实的一部分。但是我有一点后知后觉,以前我生活在重庆黄桷坪,但总是去画另一些县市,我在表达跟我自己生活有区别的现实。1985年在北京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黄桷坪浓烟滚滚的工业景观恰恰是我最有意思的绘画资源。所有我获得的跟现实的关系都是距离感造成的,因为这个我发现了绘画的意义,但是身处其中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它是一个源泉。
岳敏君:不管哪个艺术家,他的东西总是脱离不开现实的。画什么、为什么这么画,跟我们的历史演变有关系,可以看出社会状态。我想表达什么,有什么想法,就呈现出来,它是好是坏,是否让我满意,我从来不这么看,最重要的是绘画语言有所进展。有时我有一个想法,画完了回头一看,能够感到我的观念还是停留在那个状态。1996、1997年画笑的时候我就觉得可能停留在这样的状态里了,虽然这十来年画画得更熟练了,思想观念却还停留在这个框架里面。我也实验了很多东西,但好像都没有摆脱这样的状态。
周春芽:新题材画起来要动脑筋一些,要累一些,但是艺术家不能老画一个题材,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对事情、对自然的观察和体会都会不断变化。每一个题材、每一种表现方式都不一样,每个人喜欢的也都不一样,这是因为审美经验的不同。
记者:社会事件对画家创作的触动证明他不是活在梦中,如《格尔尼卡》即是毕加索对现实的观照。绘画跟现实应该建立一种怎样的关系?
何多苓:宏大并不是绘画唯一的指标,绘画也可以是对一个非常微小甚至卑微的对象的表达。只要真诚地体现了画家的意图,而且使用了很高级的语言,这个就是好的艺术。历史上有很多宏大叙事的绘画,尤其在中国,但绘画的功能还不止于此,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怎么样更诗意地再现对象。
刘小东:不要把《格尔尼卡》想得这么正经,毕加索画这幅画也许出自情人的纠缠,跟战争毫无关系,只是刚好画在那个时候。当然战争一定对他的绘画有影响,这种现实对一个艺术家的影响是非常多方面的,哪怕绘画主题跟现实毫无关系,综合地看画家所处的时代,大的社会背景都是对他的绘画有影响的。
刘野:就这个事件本身,毕加索的画没有任何价值,从这张画里看不出法西斯的残暴,它绝对不会比一张新闻图片更有力量,实际上他的价值在于表现艺术家的情感,这个是最核心的,也是艺术的伟大之处。毕加索的愤怒、人道主义,甚至情欲都反映在这张画里了,艺术品里反映的艺术家的信息是极其复杂的。这幅画留下来,还是因为画得好。当时有很多艺术品反映了社会事件,但是我们今天都不知道了,因为它们在艺术上没达标。
毛旭辉:每一代艺术家的外部条件不一样,遇上战争,遇上和平,遇上物质繁荣的时期。在和平的年代,人的内心状况都是重大课题,表面的物质繁荣潜藏的精神危机是非常巨大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绘画变得更内在,产生像莫奈的《睡莲》那样安详的归属感;二是像毕加索《格尔尼卡》那样画出对一次惨烈轰炸的愤怒情绪,看到人类被伤害的碎片式的画面。绘画的功能还是挺了不起的,不是绘画软弱,而是今天的人有问题。
邱志杰:米开朗琪罗《最后的审判》也是工程,画中那些肌肉发达、生龙活虎的人,却让你感到一种对现实生活活力的赞美。在干这个的时候他在干着私活,他们虽然是在完成政治指标,其实都在偷偷干着别的事。
苏新平:当代艺术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把重大事件直接表达出来,其实就是一个图解。安迪·沃霍尔的重要之处不在于商业,而在于他的艺术语言本身有重大突破。模仿者只领悟到他成功的途径,没有理解到本质。艺术家一定有思想家的因素在里面,这个世界不是一对一的。
叶永青:一些特定时代的历史机遇或者社会条件确实能给艺术家带来契机,这在今天的时代很难想象。我始终是对非常及时地反映时代的方式保持警觉和距离感的。我经历过这样的时代,当年的画家大多愿意去跟随时代话题,画“欢腾的十月”、“粉碎四人帮”,但是我的同学们却创造出很多有意思的作品,比如程丛林的《一九八六年某月某日·雪》,重点还是在于一个人怎么去表达你个人化的对时代的理解。
岳敏君:可能有的艺术家还是愿意表现事件,但是现在的艺术家用现实主义手法直接画一个东西,可能还不如一张照片有意义。绘画必须有语言、图式支撑才有意义。要表达这种题材,人类已经换了方式了。绘画已经不是再现的方式了,回答视觉观念的问题可能更有意义一些。
周春芽:面对社会事件,每个人起的作用可能都不一样,各自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表达对社会重大事件的看法。《格尔尼卡》这种题材在毕加索的作品里是极少的,他对艺术的贡献更多在于语言。他创作高峰时期刚好遇上二战,不可能无动于衷,艺术家有自己的武器,画一幅作品鼓励大家,作用更大。
记者:有一种说法:今天在中国的处境中用画来表达太慢,太不准确了。你怎么看?
何多苓:很多人觉得绘画不足以表现他要表现的东西,所以采用别的艺术形式,这很正常。看自己要表达的东西,看这种表达手段能不能让你满足。对我来说绘画是一种很满足的事,我不需要通过其他途径。
刘小东:一个人是只画画还是选择别的艺术媒材,取决于个人的兴趣和见识,有的人就一条道走到黑,有的人就不停换方向。这个决定跟性格也有关系,但是跟手上的活儿好不好没有关系。有的人就多动症,有的人就特别匠。
刘野:艺术和效率没有关系,这个想法完全是经济学的,是商人的想法。艺术更重要的是给社会提供了另一种思考方法,往往和社会背道而驰,一个新的思路或者一个反的思路。今天社会特别大的问题都来源于讲效率,如果艺术家对艺术再这么要求的话,这个世界就太无聊了。
毛旭辉:绘画需要的就是慢,如果不慢就不是绘画了,那就去涂鸦嘛,像凯斯·哈林、巴斯奎特,在警察赶到前画出来。绘画的技艺是很多的,找到合适的方式是一个修行的过程,深层的东西需要慢。语言准不准确、有没有力量,不是三天两天就可以搞定的。
邱志杰:绘画在当代还是必要的,或许就是因为它慢。慢了好,慢了才有冷静和积淀,才有机会通向觉悟。新媒体如果想要作为艺术成立,那么应该设法做到像传统绘画那么动人。装置艺术家脑子里可能有一百个方案,等着策展人来邀请,给场地、材料费,才能让想法变成实体。这等于是在“台上三分钟”里去完成“台下十年功”的日常训练,这是很难想象的。所以,装置艺术家后悔和遗憾的时候多,可以说更惊险刺激。艺术家的手比脑子聪明,说是说不明白的。好的艺术家都对手工劳动的快感有所迷恋,天生的艺术家是手感好的人。但是这种手感或者所谓天生的敏感是可以训练的。
苏新平:绘画对社会有引领作用,只不过跟时尚是不同步的。绘画一定是含蓄的,不是表演。绘画的轰动效应是内在爆发出来的,靠外在来制造东西根本不是艺术家该做的事。绘画不是即时见效的,但对社会有极大的影响力。艺术家不是只做匠人的工作,他传递出来的思想,对艺术语言的突破性,对社会是有辐射作用的。
叶永青:这种说法很正确,有时艺术就是做一些很愚蠢的、大家都不会做的东西。看起来很聪明的东西,你这样想,大家都是这样想的,艺术家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某种程度上,艺术家都是偏执狂。绘画本来就是很古老的媒体,只是今天把绘画看作训练过的画家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画画,绘画是人类最早的表达方式。
岳敏君:绘画不慢,重要的在于艺术家是不是还有那种冲动来创造新的语言,找到新的感觉,我们的社会愿不愿意看到艺术家做各种探索和实验。反映社会现象只是绘画的一个方面,重要的还是挑战视觉文化习惯,要不然这个社会不就停滞了吗?
周春芽:那要看你是不是很热爱这个艺术形式。艺术家的作用不一样,要看他站在哪个角度,怎么关注社会。比如对待大自然,可能有些艺术家会去批评它,但是也会有人去描写美好的东西,其实所有批判的目的都是为了实现美好的东西。去看展览的时候,什么东西能打动你,给你留下难忘的印象,这个是非常重要的。而且艺术有一些专业的作用在里面,你看画展,艺术家除了给你提供关注社会的意愿以外,也提供审美的能力,教会你不断看懂一些复杂的艺术形式。很好的艺术是很复杂的,不是所有人一眼就能看懂的,要通过审美范围越来越深入,提高欣赏能力,这是画家和观众双方的事。
记者:绘画的未来在哪里?还可以做什么?
何多苓:绘画未来很可能被扩展,转换。但是绘画作为最古老的表现形式,在平面上塑造形体的功能还会继续下去,因为有这个需求。
刘小东:未来的方向谁都没法总结,但只有一条我知道,世界范围内如果出现一个很新鲜的绘画形式,我是很着急的。这对于我来说是最刺激的,也是最猛的,这就有点儿像在CBD再盖一个楼似的。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绘画随着社会发展一直在变,未来也会一直变下去,它一定能够触及人类心灵最软的一块肉,能够很刺痛人心,就看轮到哪个艺术家手上变得让人惊喜。
刘野:绘画有一点是新媒介很难取代的,就是表现人的本性。视觉艺术是最原始的方法,最接近人的本性,能感受到温度,这也是绘画未来存在的意义,别的东西都隔着一层。
毛旭辉:有时绘画就像人说话那样简单,传递的东西那么亲切,我不相信人类会丢弃这样的方式,我不相信人类会完全用数码和电脑来交流,总有一天会返璞归真。用心绘画又训练有素,一直画下去,应该清楚自己表达了什么。
邱志杰:新功能是我们慢慢创造出来的,如果你还相信这个游戏,画画看。我现在就把绘画当做一种独处的方式,我也做装置,但绘画有点儿像一个思想地图,像一个笔记本,我觉得这个功能依然还很有魅力。
苏新平:不管新和旧,都存在创造性突破。传统的绘画方式在今天所谓的突破,是实现个人语言的一种转换。语言一定是独特地、准确地体现你的思想的方式和方法,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不存在新和旧,不是说达·芬奇开创的东西别人不可以颠覆,只是在他的基础上可以实现转换和突破。
叶永青:中国艺术家从来没有遇到过绘画死亡这个问题。绘画死亡了是在西方的艺术制度和艺术系统里面,上世纪70到80年代产生的说法,但是在中国一直没有产生这样的艺术系统和艺术制度,所以在中国来说,新的艺术产生和绘画的存在是不冲突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绘画一直是还可以耕耘的一块土地,不存在开始也不存在未来,就是可以一直在上面表达自己的想法。
岳敏君:绘画的未来和存在,需要绘画自身的演变,需要创作者赋予他新的未来。过去绘画承载的很多任务,让其他各种各样的形式给代替了,它的价值也就变得更加专一而本质,只针对它自身的问题,未来给绘画的空间不是历史上留下来的任务,而是新的任务。
周春芽:未来可能会有更多从事绘画的艺术家改行去做其他形式的艺术。严格讲绘画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强调基本功。一个国家历史悠久、传统强大,从事绘画的人就多一点,比如中国、俄罗斯、英国、法国。绘画的表现方式是比较传统的,未来说不清楚,至少我感觉在中国绘画是非常强大的。现在没有必要故意去判断未来是怎么样的,但是我知道绘画在中国至少是上千年的历史,到目前还经久不衰。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