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光平近几年的新作在两个向度上结合地越来越出彩:超越肉身、扎根现实。
超越肉身是在精神向度上的诉求,这种禀赋、气质在当代艺术中已经很罕见了,多数青年艺术家的作品采取与资本、权力调情的姿态,我称之为“游戏地批判”,尽管也是以反讽的方式展开(就像安迪•沃霍尔那样),像邱光平这样怀着深沉的悲苦意识的创作实属凤毛麟角。邱光平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具有忧患意识和理想主义情怀的人,王林先生的一个评价非常中肯:“和许多青年画家耽于娱乐、愉快的图式化创作不同,邱光平始终生活在为现实文化问题所激发的情绪反应之中,他执着于现场体验的表现主义创造,连接着西南八五时期新具象的艺术倾向。”
要说邱光平在精神向度上的超越性追求,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实上,他初期创作的“马”是带有图式化、卡通化倾向的。当代艺术中,多数青年艺术家都会以某个具体的图式为开端,寻找自己的艺术表达,但是太多人沉陷于这种愉快的、轻松的、吸引大众的体验中,未能走出一条深远的道路。邱光平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很快在“马”的图像身上开掘出了悲剧性的宿命观。他早期那些表现性的、荒诞性的“马头”表征了“马”的身份与宿命在现代社会中的速朽。2007、2008年的作品又在“马”的图像中加入“炭火”、“城墙”,被炙烤和围困的“马”成了当代“人”的生存隐喻,“马”就是“人”,邱光平将生存的荒诞性揭露得酣畅淋漓,并赋以深切的同情。而2009年的《纵火者》系列中加入了“稻草人”,不仅仅是对生存悲剧的同情,更添精确的批判意识,保持对人的生存处境的检省与反思。
如果邱光平单单停留在这一个层面,只能说他是一个有良知的艺术家,还谈不上超越性——还很难看到作品中向上的维度。而他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能够对自己的创作保持一种彻底的质疑:“这种带有宿命感和悲剧感的图式,会不会带给我一个局限的‘框’?”2010年的大型个展结束之后他选择了隐身偏远的藏区(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趁热打铁”造势捞金),这次隐修成了真正的心灵之旅,“那些壮丽静谧、神圣遥远的高原景致,那些安静虔诚、寄望来生的红袍僧侣……这些带来的强大冲击力震撼了我的精神世界。”可以说邱光平在起初“马”的图式中揭示的是现世的无奈、荒诞与绝望,并对其保持知识分子似的反思与批判;而在此后的创作中,他开始诉求于由绝望到希望、人类精神世界与信仰的充实。这正是近几年的“天堂”系列。
必须明确,邱光平的“天堂”不是拉斐尔似的,他不是先验的依赖于信仰的基础,而是从现世的悲剧宿命中自觉的发掘出了一个“天堂”,是真正来自于生活淬炼与生命煅造的疼痛,是自下而上的生命求索,带有底层生命悲苦的挣扎与求索的悲壮。
他的《天堂一号》仍然采用了“秃鹫”与“马”的图式,但是散发着严肃的、悲哀的、壮烈的震撼力:满地堆积(凋零)的秃鹫残骸,整整铺满了490厘米长的画幅,这些秃鹫不再张扬、凛冽,而显得衰朽、朴素、无奈,仿佛是人世间的芸芸众生生活在垂死的临界线上;正中踏在尸丘上的“马”,孤零零地背身茫然呼号,邱光平没有过度夸张它的大头,而是让整个身体拉伸出一股力量,扭向一侧的脑袋与嘴巴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它的悲鸣唤得几只零落的秃鹫振翅而起——不得不想起鲁迅在《药》的结尾描绘的那个意味深长的情景“两人站在枯草从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死寂的人间”、“远处的天堂”在“马”的呼号与“秃鹫”的振翅之间荡出了一个最深切的人世间。
与鲁迅相比,邱光平在对天堂、精神与信仰的求索上要多的多,但是他并没有陷入个人虚无主义的泥潭,他关心的不是个人、自我,而是普罗大众,是整个现实中的生命存在,在他看来,我们都是在同样的活着,这使他区别于当代艺术中那些自说自话的形而上“游戏”、“骗局”。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这样痛彻的生命,怎能无动于衷?这是邱光平的创作最刺痛我们的地方。他与鲁迅相似的地方是都对现实投注了最深切的关心与同情,还有批判与希望。
可以这么说,邱光平对理想、精神、信仰的求索有着坚实的现实基础,与《天堂一号》相呼应的《天堂B面》就是他“扎根现实”的代表作。《天堂B面》是一个来自于现实工地的装置,其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是从珠三角地区的农民工工棚中置换回的生活实物。如果没有这样生命体验,天堂的存在与渴求便是虚无的、被质疑的,说到底在无神论的语境中,不存在先验的天堂,但是人们又最深切、最焦虑地急于找到一个天堂,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潜在的最彻底的信徒,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沙俄的虚无主义中所揭示的那样,“天堂”来自于对现实地狱的叛离。所以邱光平的这部分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对他的“天堂”图式的质疑。也正是这部分作品,似乎成了他创作中的一根警绳,在每每出现“马”、“秃鹫”图式的符号化、卡通化的倾向的时候,能够提醒他及时刹车,并转化出一股沉潜的艺术作品。
在邱光平的现实素材作品中,有一点不得不说,他所谓的“扎根现实”并不是特指中国现实,就像鲁迅一生致力于批判国民现实一样,邱光平的现实是人类的现实、人性的现实、人的存在的现实,是普遍意义上的、人性共通的东西。他的新作品《天堂日记》系列,以一年中每天出现的新闻事件为题,通常指向遭遇性的、破坏性的事件,有“国内民房倒塔”,有“美国战机坠毁”,有“俄罗斯游行”,有“叙利亚恐怖袭击”,有“印度干旱”,但场景都是奔波在事件中的“人”,他们的慌乱无助、惊恐不安都在粗线条的写生式油画中表达出来。这种粗线条的、轮廓的、模糊的人物形象与场景仿佛构造了一个迷境,每一个新闻镜头都格外清晰、真切却又魔幻不堪,难道我们真是这样每天、每天活着吗?除了日复一日的遭遇,我们别无选择吗?如果是这样,“怎么办?”
这就重新回到加缪早就揭示的那个问题,世界(人生)就是荒诞与虚无,这毫无疑问;但是,但是现在最紧急的问题是“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追问人生值不值得活,而是必须如何去活,其中包含着承受因生活而来的痛苦。”也即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加缪为世人指出的道路是异于基督教信仰和马克思主义的,名为存在主义。而邱光平的道路——“超越肉身”,更多的还是在精神与信仰维度上的求索,我认为他是最精准地把住了这个代的语境命脉。但这条路,又像《药》中坟场间的小径,走的人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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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