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苏绣装置
我们活在怎样的时代?玩世的时代?图像的时代?消费的时代还是虚拟的时代?任何单项描述都不能概括它,这是一个繁杂又单一、多元又平面的时代,“所有的”事物(包括人)“都”在趋向一种“差异性”,这简直成了这个时代最贴切的讽喻:“共同的差异”。现实无奈的泥潭,一个充满伤害与迷恋、调情与反讽、游戏与批判、消费与抵赖的时代逻辑导向了同样的美学逻辑,这绝不是狄更斯笔下的《双城记》,今天再无那种激荡人心的力量,历史的纵深维度摇摇欲坠,今天是活在快乐的挣扎之中——愉悦地杞人忧天、自满地悲天悯人。
而孟涛的作品,从艺术观念到语言、到题材、再到审美风格都最贴切地映照出这样一种现实。如果从文化生态的意义上,寻找这个时代的时代艺术家的话,那么孟涛算作一个典型。
孟涛的创作从2008年左右发生一个裂变,他果断放弃了之前的山水风景油画。国画科班出身的他毕业后一直创作中国山水式的风景油画,他曾坦言自己“很喜欢宋元时期的山水画,特别想把宋元山水的空灵、悠远、深邃意境渗透到自己的油画风景中”。事实上,他当时的山水风景油画已经形成了独特的语言和审美风格——一是用细密的笔毛肌理作画,二是以远山的清晰性把透视拉回平面,使西洋风景油画慑服于传统山水风景的神韵之中。按理说,这样具有审美特点的作品,已经探索了十多年的孟涛,应该正是意气风发,包括在艺术市场上的积极反应。不成想,他兜身一转,完全变了模样。
据孟涛自己的说法是,“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要具有独立的个人内心体验和原创意识才有价值,其中问题意识的强化以及对问题的思考批判,才是艺术家在当代文化情境中的立足之本。”这样说,显然是在艺术观念上有了剧烈的转变,他从一种学院姿态转向了前卫倾向,不再强调语言的建设性和经典性,在精神取向上注重艺术家现实的生存体验,以艺术的方式介入现实突兀的问题之中。
这种转向在孟涛的经验中确有根据。他此前所画风景全是依赖于离开家乡之前的记忆,简言之他画的是心中理想的、净化了的自然山川,而非真切的家乡风景。但是近十年,他每次回老家看到的是四处开采的煤矿工地、黑土飞扬的山间公路、泥灰污浊的山下小河,他再也找不到童年的记忆了。而童年“记忆”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宛若缪斯的诗泉,现实对记忆溃败式的打击,让孟涛不得不另寻活水。
孟涛确立起来的观念主题正是“禽兽”与“人间”,这是一次朴素的启蒙,自然、生物、人与生态环境之间的扭扯关系,如他所说:“我们可能处在一个五彩斑澜、繁华似锦的好时代……另一方面我们处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坏时代,处处是诱惑蔓延、腐败贪婪、伤害杀戮、拜金空虚、诚信危机、生态危机、能源危机,似乎繁华总是与危机并存,美丽总是与伤害同行。”当然作为现代社会以来无可争议的世界性危机,这样的“主题”发现甚至有些老套,而作为艺术家,需要在当下的普遍遭遇中发掘出个体性的情感经验以及思想洞见,并诉诸艺术语言表达出来。
事实上这也是前卫倾向的价值所在,它要对当前的社会、文化语境提问,刺激公众普遍麻木的神经,提炼出最具深刻性的普遍意义,这意味着这种普遍性必须建立在个体意识的独立洞见基础上,如果缺乏独立个体的深刻性,任何普遍性都是隔靴搔痒,亦不能显现“前卫”的应激姿态。
孟涛所选择的是从“动物”的角度切入时代语境,因为他喜欢动物,并且养了不少动物。他的动物包括“禽鸟”(孔雀)与“野兽”(马、黑熊、猩猩),禽兽图谱中充满暴力与伤害:坠落的躯体、哀伤的眼神、淋漓的内脏、喷张的大嘴、碎裂的血肉,带着嘶鸣与嚎叫。这已经完全不是宋元山水中的牧歌自吟,俨然一个人间地狱。为什么说是人间?孟涛赋予这些“禽兽”以艳丽、华美的外衣,那些惨痛的生命宛如风中起舞,翩翩然仿佛正醉心享乐,远观一派歌舞升平、人世繁华之境。另一点,在这些图式中,还有马戏团小丑的形象、骷髅、天使,这并不是孤立意义上的自然“禽兽”,而是与“人世”存在着割不断的牵连,梦幻的天堂、惨痛的现实、恐怖的地狱在同一个图式中糅合在一起。
2012年末孟涛开始创作大型画幅的作品,《禽兽人间》、《梦想》两件作品随之诞生。《禽兽人间》是一件组画,由四件大尺幅作品构成,孟涛将近几年来的思考与实践做了一个大总结,在作品中最大限度地融入了自己这几年来的探索成果,在视觉上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力。另外,孟涛还将这种艺术观念诉诸民间艺术中的苏绣,让苏绣工人绣出一幅巨大的“孔雀”,但不是“孔雀开屏”,而是“孔雀开胃”。绝妙游走的丝线、鲜活亮丽的色彩、精致讲究的构图,显得那么富贵、堂皇,然而花团锦簇中掩藏着的却是血腥,是喷张的暴力,甚至那些血腥的伤口仍然漂亮好看!
孟涛热衷于构造一组对冲:美艳的色彩与残酷的肉体。他试图以这样的视觉张力夸张现实的生存体验。这里必须提到,孟涛的国画笔法对他塑造这些色彩形象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保持画面色彩的流畅性、晕染性、平面性,而弱化油彩粗糙的肌理感,他的油画中有很强的水性效果,正应和了“孔雀”装饰性的外表。同时孟涛在画法上一直坚持一点:透明画法,即一次性画完,不再去重复修改,在他的调色板上白色颜料是缺席的,这种画法难度大,但画面成型以后色彩很丰富。这与他的国画出身以及个人性情(即性的、情绪化的)不无关系。
当然这种张力的塑造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色彩的艳丽、饱和确实对血肉现实构成了反讽,但是某种程度上也使整个画面带有孔雀羽毛式的装饰性,尤其是孟涛的这种笔法效果。这有可能会降低作品所能表达出来的悲剧性力量,一种沉痛的深刻情感。正像悲剧一样,如果不能从人物性格、事件冲突本身来净化读者的心灵,而过多依赖于外部渲染则会适得其反。另外一方面,孟涛已经确立起了自己的图式,但是在图式之中,如何深化而非固化则是所有艺术家普遍存在的问题。尤其对于孟涛这批前卫倾向、带有问题意识的作品来说,尤其要避免它的“图式化”、“符号化”,作为视觉艺术在今天如何反“视觉”、反“图像”成为一个新的瓶颈。
当然,这些在孟涛身上还都是疑问。想一想他那次断裂式的大转折,他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所怀有的质疑态度,似乎告诉我们这批作品还在过程之中,我们的疑虑太过着急。如若不然,那么孟涛的创作也将成为一个典型现象,不单单是他的作品值得关心,他的观念姿态——在现实中,以艺术的方式所作出的应激反应,理应得到更大的关注,因为这可能导向这个时代里最具普遍意义的美学逻辑,如同本文一开始启发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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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