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平
近几年在我推广中国精神病人原生艺术的过程中经常遇到一个很难克服的问题,这就是精神病人家属的多重顾虑,而这些顾虑若不能解决,那些精神病人和精神病康复者就很难进行自由地创作。最近一位自闭天才的父亲发给我一封邮件,邮件中他谈了自己对精神病人原生艺术在中国发展的思路。对此,我想谈谈我的看法,并希望在这种交流中共同探索出一条符合中国国情的道路。
以下是家长邮件内容:
原生艺术和正统艺术是人类艺术史上一直都存在的两条线,但对于前者的关注、研究和推介在西方不过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中国则迟至不久前才开始引进原生艺术这个概念。因此,如何推介和发展原生艺术,对于中国而言更是一个全新的课题。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一个难题就是怎样定位原生艺术的创作者。
在西方,对原生艺术的关注最早源于对精神病人艺术作品的发现,中国的情形其实也差不多。这就导致了一种倾向和习惯,就是人们在介绍原生艺术时,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强调创作者作为精神病人或精神障碍、精神缺陷患者的身份。比如我们经常看到这类提法——精神病人原生艺术家、精神障碍者原生艺术家等等。这种定位固然有其意义,比如在研究精神病人创作的原生艺术时,要准确把握其特点,特别是要准确解读其作品的寓意,是不应该也不可能脱离他们作为精神病人的身份的。但就总体而言,给从事原生艺术的创作者贴上类似的标签其实未必妥当。
首先,人类社会是由所谓正常人掌握权力的社会,精神病人、自闭症患者、智障患者等有精神缺陷的人在不同程度上其实是被他们歧视的。虽然有不少原生艺术的创作者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但给他们贴上这样的标签,无形中只会使人看轻低估原生艺术的价值,甚至会导致有些人把原生艺术视为一种病态的东西,而不是给予原生艺术以应有的关注和尊重。
其次,原生艺术创作者的主体固然是有各种精神障碍的人,但他们中并不是所有人精神方面都有问题。按照有些专家的分类,原生艺术家大体上包涵四种人:精神病人、通灵者、民间自学者和学院主流的颠覆者。显然,这四种人中至少后两种人是公认的正常人。这就是说,原生艺术跟精神障碍、精神缺陷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给创作者贴上精神病人、有精神障碍者一类的标签不但没有必要,也不符合事情的全貌。
其三,对于精神确有问题的创作者而言,强调他们这方面的缺陷无疑会人为的给本人及其家人带来压力,不利于他们的创作和生活。
基于上述理由,从精神缺陷的角度来定位创作者,无益于原生艺术的推介和发展,只会造成不必要的阻力和麻烦。其实,对于艺术家的定位,或者说给艺术家贴什么样的标签——不管他们是正统艺术家还是原生艺术家,更应该从他们的艺术特色着眼,而不是从他们的心身特征入手。正如我们在定位正统艺术家时不会强调他们是心身正常的人一样,我们在定位原生艺术家时,也没必要强调他们中有许多人是精神有问题的人,是精神病人、自闭症患者、智障患者等等。我们要强调的应该是他们在艺术上区别于正统艺术家的特征。就此而论,原生艺术不同于正统艺术最突出的一点恐怕就在于前者的创作完全是自发的,是原生态的,而后者的创作则是自觉的,受过训练的。考虑到这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给他们贴上“天然型艺术家”、“原生态艺术家”这样的标签呢?这样的定位是不是更有助于推动人们对原生艺术的关注和尊重,更容易为当事人所接受,而且也更符合事情的本来面目呢?
原生艺术应该是人类艺术的起源,或者说人类今天的艺术正是以它们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也可以说离开了它,人类艺术的发展将会失去营养的来源,结果必然导致艺术的枯竭与衰亡。
在考古中发现的人类最早文字至今只有五千年,而发现最早的图画却离今天有五万年时间,如果说图画是形象思维的产物,那么文字却是人类抽象思维介入的结果。“原生艺术”概念是由法国艺术家杜布菲在1945年提出的,至今不到七十年,但在这个概念诞生之前的五万年前,生动具体的原生艺术形态就已诞生。什么是原生艺术呢?我认为它应该是那些能够反映人与自然天然联系的形态,这里的自然包括人自身内在的自然。
“精神病”概念的流行是西方崇尚理性文化的产物,1845年德国精神病学家威廉•格里辛格出版了《心理障碍的病理学及治疗》,第一次系统地阐述了各种心理障碍都可以用大脑病理学来解释。他因此被视为现代精神病学之父,而在此之前,精神病还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文化概念,它与哲学、宗教、道德、政治等意识形态关系密切。
精神病人家属之所以对患有精神疾病的亲人在社会中发展忧心忡忡,其中最大的压力是来自于社会对精神病人的偏见、歧视或妖魔化,学术上称之为“污名化”。而中国人由于对精神疾病基础知识普遍缺乏了解,从而使得这种污名化对精神疾病人的康复和重返社会构成严重的威胁,甚至直接威胁到精神疾病人家属的声誉。那位自闭艺术天才的父亲之所以希望我们用“天然型艺术家”和“原生态艺术家”取代“精神病人原生艺术家”,其实正是迫于社会环境的压力。
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原生艺术家”之前加上“精神病人”概念使之成为“精神病人原生艺术家”呢?这是因为回避“精神病人”问题将无法与社会互动,更不可能说清这类艺术的特质,以及这类艺术与其它艺术的差异。如果仅仅用“原生艺术家”或“天然型艺术家”,公众自然会追问这些人为什么能做到不受外界干扰,为什么能如此纯粹?以及如何表现出自己潜意识等等。所以,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2010年我们成立南京原形艺术中心时也想回避“精神病人”概念,如果回避,既无法与公众沟通,更无法与政府沟通,结果南京原形艺术中心一定很难成立。怎么办?既要推动这项事业,又要尽最大努力避免对精神病人及其家属构成伤害,我提出了“互助”和“安全通道”概念。
“互助”就是我们在帮助这个群体康复和重返社会的同时,这个群体的艺术也在帮助我们这些社会化的常人返回内心和自然。这是一个相互取长补短的平等互助关系,在强调平等互助的同时也告诉公众,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欠缺,大家只有在平等互助中才可能使自己日渐趋于完善。
“安全通道”是指不同精神属性的人应该在和平的交流方式中相互理解和尊重,但实现这一目标必须有一个前提,这就是寻找到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表述方式,否则就不可能实现相互理解和尊重的目标。现实中不同精神属性的人之所以时常会发生冲突,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一方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表述方式,结果必然会冲突。而艺术则是不同精神属性的人共同使用的语言,彼此通过艺术进行交流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所以我说这是一条安全通道。
我在与西方相关机构和专家交流时,他们已经基本做到了回避“精神病人”这个概念,他们通常使用“精神障碍”来替代各种精神疾病,但这个过程他们经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发现精神病人艺术》是西方著名的原生艺术学术专著,出版于1989年,作者约翰•麦基高(美国)在序言中说明了他为什么不得不用“精神病人艺术”这个概念,他说不用这个概念将无法说明这类艺术与医学、哲学等文化的关系。在今天,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甚至无需再提“精神病”和“精神障碍”这些概念,因为他们大多数人已可以依靠视觉来解读艺术作品本身的意义,而不需要借助过多的文字概念去解释。但大多数中国人眼下还很难达到这个水平。
中国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精神障碍患者人数已经过亿。如此严重的社会问题有谁能回避呢?国外获得的经验教训已经告诉我们艺术是解决这一问题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不可否认的是,各国文化传统和现有社会制度不尽相同,欲探索出一条符合中国国情的道路,不同学科和社会各届力量的共同努力是不能缺少的。我们现在从精神病人原生艺术开始,希望能早一天不再提“精神病人”、“精神障碍”、“原生艺术”等这些有文化界线的抽象概念,那时,艺术才有可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精神自由。
2013-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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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瀹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