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老舍出题请齐白石画画是众人共知,白石老人仙想妙得、有神来之笔是世所公认,新中国的美术史上早就记下了这段充满深挚友谊与不凡睿智的佳话。但,谁也没有想到,整整六十个年头之后,2011年的《北京文史》杂志上刊载了北京画院“流”出来有关齐白石资料中一张不大的浅线格稿纸,其上以黑红两色书:
敬恳 老人赐绘二尺小幅四事,情调冷隽。
(一)苍苔被阶寒雀啄。渔洋山人句。以苔石作阶,二三寒雀轻啄。
(二)蛙声十里出山泉。查初白句。蝌蚪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
(三)凄迷灯火更宜秋。赵秋谷句。一灯斜吹,上飘一黄叶,有秋意矣。
(四)还须种竹高拂云。施愚山句。新竹数竿,瘦石一拳。
附奉人民券卅万,老人幸勿斥寒酸也!
老舍拜
在北京画院齐白石的专题资料档里,卷轴、册页、画稿、印章以至大量的题启与信札中,它肯定是一张并不引人注目的小“纸片子”,美术界的专业研究人士未曾提及过它,齐家的后人也不知道它,就连老舍的子女们也未听说过它——要不然,它怎么会在一个甲子之后,不经意间,才以这样的形式“流”出来了呢?然而,它这次“悄无声息”的面世,却一下子吸引了诸多敏锐的目光,向世人披露了六十年前一段历史。
原来,老舍的又一次出题请画,是呈上了一封信郑重拜邀的;再原来,老舍这一次同样是出了四题,除了白石老人已绘的“查初白句”与“赵秋谷句”之外,还有“渔洋山人”句,还有“施愚山”句,细琢考,它们同样可以理解为是春、夏、秋、冬四景。于是,这里有几件事值得我们思忖了:
第一,老舍不仅是从诸大名家诗作中精心遴选了诗题,而且,对如何独出心裁地绘出画面来也做了别有精巧的提示,为区别还特地用红笔书出。而对照着此后实图的画面看,白石老人确是“照计而行”了——请留心那“蝌蚪四五”,底是“随水摇曳”可爱非常;再细瞧那飘悠下来的一枚“黄叶”以及“斜吹”台灯所表现的冷隽秋意,他二位的合作真可谓妙计天成啊!在这里,老舍似是出策划的“导演”,白石老人似是出彩的“演员”,他们天衣无缝地创造了画坛上的奇迹!
然而,本是自家“出谋划策”才结出了这般的好果子,老舍为什么却一直对这封信讳莫如深,似乎压根儿就没有这事儿一样呢?这就涉及到中国传统文人的道德修养和老舍个人的处世秉持了。“君子不掠人之美”,“逢人说项”,老舍倒是在各种场合夸赞白石老人“颖异超常”、“人所不及”。
第二,如同前面介绍过的“手摘红樱拜美人”等“曼殊禅师”四句一样,这一回也应该是春、夏、秋、冬“四条屏”。人们多已熟看了“蛙声”(夏)和“灯火”(秋),还缺了“寒雀”(春)与“种竹”(冬)那两幅!自从《北京文史》披露了老舍先生那纸“双色信”之后,一年多来,也有好几位朋友找我问这个问题,其中有人还在《齐白石画集》中查找过那两幅画。
没有了,白石老人根本就没有画。这是怎么回事呢?让我们重读老舍的那封信,回到当时那个年代,站在白石老人的立足点,再做推想。一是“蛙声”的奇想堪称“大绝”,当会激起老人家的创作冲动吧;“灯火”的题材或可引老人想出了画幅下半部“留白”的佳构,他兴许也愿意一试吧……也可能是老人对画“寒雀”、画“种竹”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物什一时没生出啥子灵感,也可能是老人手头来了别的什么“任务”当时来不及……总之,另两张他就是没画。
除了少数几张因为什么缘故确是老人“送”给“舍弟”或“絜青女弟子”的画之外,老舍所藏齐白石的作品,全是他积年累月、节衣俭食“买”下的。老舍自有一双好眼力,他是真真正正地喜爱白石老人的画。1954年4月,北京故宫[微博]博物院在承乾宫举办了一场“齐白石绘画展览会”,老舍偕夫人去看了,并且在观众留言簿上真挚地写道:“我最喜爱白石老人的画,看了这次展览,我喜欲狂!老舍。”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逝世,老舍在悼念文章《白石夫子千古》中平实道来:“中年以前,他是工人,文化程度不很高。中年以后,凭着坚定不移的毅力,日夜不辍地艰苦学习,他成为能画、能诗、能写和治印的大艺术家。”也正因为一直秉持这一贯的判断,老舍成为了收集齐白石精品的“专业户”。
2013年4月24日上午,老舍收藏的齐白石八件珍品,还有傅抱石的三件巨构,以及黄宾虹、林风眠各一件佳品,一同出现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老舍、胡絜青珍藏字画捐赠展》仪式上。七十八岁的舒乙先生表述了全家人的决定:把这些藏品捐献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以作为永远的展示。
来宾簇拥在这些难得一见的精美画作面前,伫立凝视。作家王蒙在“蛙声”画前屏息仰视,不禁感叹:这山泉流水真地就在眼前不停涌过啊,远处的蛙鸣阵阵传来就在耳边呱呱地响啊……北京画院郭怡孮面对“红樱”品味:这简直是美到了极致!多一笔不行,少一笔不行,真真绝品!人生为什么需要美术?面对这些作品,你可领悟美术的社会熏染功能、教化功能。现代文学馆中巨型壁画的作者叶武林教授说:把文学和美术结合起来,这就是老舍与齐白石的功劳,件件堪称孤品!
【编辑:谈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