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营长、辅导员原来都是打过仗的,一看画得动作不对立马趴在地上给你看,枪应该是怎么拿的——这个东西不能搁在这一边,跑起来会噶哒噶哒的响,应该拉紧贴紧,跑起来就没声音;应该是怎么进攻的,不是排成一排进去,组进攻,班进攻,排进攻是怎样的队形。这些都要知道。就这么完成了现在的《红日》。所以很多老首长看了以后都说这画画的小子肯定当过兵,打过仗。这是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执行下去是很苦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都待在山上,我在上海画图还有稿费,我画一张插图《解放日报》给我20元,那是1960年,我一天可以画几张插图。但这几个月去考察我没有一点收入,只有几块钱的出差补助。
记者:当时是什么支持着您画下去呢?
汪观清:上面把任务交给你,一方面,你自己要喜欢这个题材才有动力。待在山里一天吃两顿,在公共食堂,一顿两个窝窝头,没有蔬菜,要用水都得去山下去挑来用,但我在山里集中把稿子一口气都画掉,没有干扰,有问题不对再找老乡核实。回来之后咳嗽吐血,一查是肺病,病历卡捏在口袋里,我也不跟别人说,继续快点完成画。过了一段时间也就好了,其实就是劳累过度了。
在实践中学习绘画
记者: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画连环画的?画连环画经过专门的美术学校学习吗?
汪观清:我是20岁开始画的,我们里面最小的是16岁开始。我画的都是现实题材,比如画军队、画工厂、画农村、画码头。画码头就在上海黄浦江十六铺那里,那边苏北人多,我过去都跟他们一起讲苏北话,你得熟悉他们,熟悉了之后他们的举动都自然了,画起来也就生动了。到农村,第一件事情跟他们一起干农活,插秧、翻地,挑水,农民看你挑得好,就不把你当外人了,像自己人一样,串个门子,画个速写画个头像什么的,都是先结缘的。我们去体验就是向生活学习,从生活中提取形象,从生活中锻炼、实践。
100个画连环画的,只有10个是从美术学校出来的,90个都没进过专科学校。贺友直读小学,我是读到中学,20多岁就到出版社开始画图,以此为生了,陆俨少也是这样。没进过美术学校怎么办?派到任务,然后缺什么补什么。举个例子,我24岁的时候画《斯巴达克斯》,古代人都是裸体,从来也没见到过。我就去找过去意大利的铜刻、插图,描写当时的服装。就这么找了一部分资料,按想象当中去画。解剖没有学过怎么办,我就弄了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画自己,再请老师来,张充仁给我们上雕塑,颜文樑教我们透视和色彩,贺天健教我们画中国画,这些老人都来给我们上课,师资条件好,缺什么可以补什么,我不懂透视就学透视,解剖不懂就自己画一下看看,几幅画下来解剖就熟悉了,透视也熟悉了。单位里请老师来教我们画素描,本来大家都不懂的,这样等于进入一个创作学校,一边搞创作一边学,就这样把100个人的画画队伍锻炼出来了。今天在上海画人物画的这些人都是这里画连环画出来的,陆俨少画了12本连环画,他跟我面对面工作三年,100张杜甫诗词,一下子就画出来了,后来自己觉得不满意,他又画了一遍,这里面都是创作。再说程十发,画了30多本的连环画,他也是从连环画开始,画很多速写之后,再画单幅画,刘旦宅也画了二三十本连环画。有些人对连环画的攻击,看不起,但我觉得连环画是了不起的,是个“重工业”,单幅的国画或插图等画作都是“轻工业”。像我画这些花了那么多的劳动,多少体力啊,日日夜夜都在画,一天画十几个小时。《鸡毛飞上天》交给我画,去采访,要求七天完成。七天就要完成100多张,这是政治任务,没有办法的,只有尽量快。我只好要求在家不上班,用一天去采访去了解环境、学生,都熟悉好。接下来六天都没睡觉,日日夜夜地一口气画完,交稿之后睡了三天。全中国第一部雷锋连环画就是我画的。
记者:当时您画雷锋是用什么笔法来画的?
汪观清:也是用毛笔,线描。雷锋接下来画好八连,组织设计,两个人设计了两三百幅好八连的画,送到政治部审,审下来再修改,改到同意为止,后来觉得有那么多内容讲好八连,我们来不及画,于是就把上海画得好的人都调过来,把我们设计好的东西推广下去。我们里面画连环画的人多,但画色彩的人也蛮多,结果都画得很好,有画油画的、水粉的、木刻的,分开工作一下子两个月都画好了。当时宣传部长张春桥也跟着这个项目,他说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好”你们都画出来了,但是“为什么好”不够,毛泽东思想不够突出。于是再返工一个月。
记者:那时候画画没有出版的后顾之忧吗?
汪观清:那时候我们有工资,工作时间是没稿费的,夜里或者周六周日的业余时间画,那才有稿费,我们那个时候就忙得不得了,一会儿稿费来了一会儿让你签字,资产阶级生活用品还是有一点的,高级照相机金表。当时我们都是20岁左右又喜欢画画,有老师教我们怎么画,还给我们房子,我们的任务就是到生活中去滚,一步步画,画多少就出版,那多好啊。到后来,我没有办法不画了,很辛苦,画到半夜还要画,这个报纸也要约稿,那个报纸也要约稿。那时候,国外的歌舞团来演出,报社的人说帮帮忙,让我坐在前面,画速写,看好舞蹈之后画好交过去,第二天的报纸就见报了。
记者:您当时的工作还可以当照相机。
汪观清:照相机还没这个好呢,不止拍,还要印。那么,我们还是画画来得快,还几组组合在一起。而且照相机贵,两个人出去一次报道要几十元。几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可以吃好几桌酒呢。我们那个时候报社给多少稿费已经无所谓了。
记者:上世纪50年代有一个连环画创作高峰,“文革”以后也有一个创作高峰的?
汪观清:“文革”时的创作高峰是有的,很多人都画了,但是普遍质量不高,有些就是乱画,就是写生,没有看点,粗制滥造,就是“跑马书”,看的人也没劲。想看的东西又不允许画,有好几年不让画家们画,新人没有生活又画不认真,随便画,画数量,因为有稿费,就这么糟蹋了。所以连环画是真心需要国家重视,稿费要高一些,条件要好,质量精一点,数量少一点,越来越有人欣赏,才会好。
记者: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拥有连环画一百零八将的。
汪观清:上海解放前就有人画连环画,老的连环画都是《三国志》、《封神榜》传统题材,在上海印刷也方便,弄堂、工厂里的人都要看。那个时候画连环画有一百零八个都在上海人美,我们主要是出年画、连环画。连环画不得了的,一上来就是几十万本,还有年画,过年的时候全中国家家户户贴的年画都是我们画的,所以我们每一年静安区的上交利税是第一名。1956年就上交800万元,是绩效。开始就是上海,上海是连环画的发源地,后来我们往北京、江西、广西、天津都宣传出去,我们教他们怎么画,之后才是全国开花。
记者:画中国画人物的,好像都有过画连环画的经历?
汪观清:连环画不是一个画种,就是一个形式。既是单幅画,又是组画,组画再多一些、故事连贯一些,进门一张、坐下一张、谈话一张、激动的时候一张,最后要走了拿着包一张,在门口送最后一张,这个叫连续。就一张的叫单幅画,通过两三幅来表达的是组画。连环画其实都是中国水墨画,最早中国所有画人物画的人多数是画连环画、学连环画受影响的。举个例子,黄胄,在部队画连环画,投稿到人民出版社[微博],被退稿,说质量不好。他的画法尺寸太大了,我们的连环画尺寸小,他的大,用报纸剪贴出来,连胶水都在上面,那怎么行呢?后来我们人美出版社一看说部队生活描写多好啊,只要尺寸缩小一点就好了,就给他出版了。你看范曾现在真狠啊,“文革”的时候,他画批林批孔那么小的一块块“豆腐干”画得像啥?!所以你看画中国人物画的都是画连环画出身。
记者:您怎么判断一幅连环画的好坏呢?
汪观清:一看就知道的,看有神没神,精神状态,有的味道是像的,有的是装腔作势的。看画里的一举一动生活气息很重的,是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艺术加工过的。有些呢,线条都勾得挺好的,但是人都站不稳,没有重心,人物表情也没有的,身体表情也没有的,所有人的表情都像透明的。线条和感情是有关系的,心情不好很沉闷的时候,线条都是垂直的头发都是垂直的,没精神的,那么开心的时候线条都是扩散开的。所以一看就知道对不对。就跟写文章只要看个开头一样的,有些老先生看画展,不用看画的,只要看看线条,这个线条好,这幅画不错。线条都画不好,那画还有什么好看的?这个线条都是立得起来的,就像书法有顿笔,有节奏的,线条拖沓,还有什么可看的?
记者:我看过画油画的陈逸飞也画过连环画。
汪观清:连环画本来是一个连贯性的画,其实油画也可以、水粉也可以,版画、国画也能画,各种画种都可以,只要内容是连续性的。陈逸飞以前画连环画是相当认真的。他画解放南京时,人物手部画不好,就让学摄影的同学拍个手的照片,然后放大印出来,就对着照片画。但是我们画连环画的人,这些,都是必须默记在胸的,那年纪轻的人许多东西看都没看到过。现在美术学校的一些大学生,三天画一张画,稿子弄好之后再让模特样子摆好,手吊好,衣纹结构再修正,所以人的形象都呆板,线条没有感情的,结构是对的。但他们脑子里没有形象,只想把结构弄好人画得正确,心中没底。我们的训练路数和他们学校的练习是两回事。
记者: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汪观清:我们这些人是以画画作为职业生存,是爱好画画的,哪一方面不明白,就努力去弄明白。举个例子说,跳水游泳。我们这批人是没有学过游泳的,下水一定会呛水,但为了生存,自己努力游起来浮起来,第二次就知道了,第三次更明白了,在水中学游泳,游得不好会淘汰。而那些学校,是教育条件好,还没下水之前学深呼吸,头怎么抬,脚要怎么踩,在陆地上学了半天,都会了,结果下水还是呛。有些学校请我去给他们上上课,但是我都不去,因为我们的方法是不一样的。我是主张要给他们创作任务,给你十幅画去完成,不懂什么就学什么,这十幅画完成的时候,你素描、解剖、光线、生活各方面都学会了。就是要学以致用、学用结合,理论与实际脱开就是两回事了,以后要适应就难了,起点就不一样了。我们这个方法是中国传统方法,用西洋方法改造到中国就难了,现在中国人画的东西多数人就有差距。方法是不一样的,把西方画的方式改造中国画我绝对反对,这个是错的。现在的趋势就是画得看不懂才最高级,那我反过来问你你自己看得懂吗?你是要创新,但是旧的东西呢?旧的没有了你还怎么创新呢?你先要学好旧的,懂了,然后在那基础上再创新。旧的东西一个脚还没跨进去呢就说要创新,那只能是骗骗人的。
所以我现在说的画都是过去的连环画,确实是有一套经验,如果缺少生活缺少激情,就叫画画的一起去部队,一起吃饭聊天,让战士展示给他们看,需要画什么全部都解决,有了激情画出来的东西就不会歪歪扭扭。连环画说到底,大部分还是中国画,在中国能够欣赏高雅艺术的人不多的,还是属于比较通俗的,所以我一直强调要雅俗共赏,要是雅到没法俗了,那也就看不懂了。
记者:最近看到新画的连环画雷锋,真的和过去不一样了。
汪观清:是的,一看就没劲了。还有《十大元帅》系列,我问这个东西有销路吗?回答说九个名帅都有博物馆纪念馆,画好以后放到那里去作为纪念品出售,就这样收回成本的。我也有点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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